于秋做了一场又一场的噩梦。
梦中有阿娘,阿姐,还有被围困住的望涯,忽然间天旋地转,王府土崩瓦解,一切陷入黑暗之中,看不见,摸不着,连思绪也没有。
“你还好吗?”
有人问她,可她无论如何也回答不了,只感觉到有人替自己捋了捋碎发,那只手温暖柔软,还带着淡淡的香气,她给自己喂了汤药,接着身体就回了暖,于秋挣扎着睁开眼想看看她,却只能看见一个朦胧的白影。
贺进猛地站起身,瞪圆的双眼,转头看向望涯:“她,她是动了吧?”
望涯不语,目光死死落在于秋的脸上,一旁的贺微攥着望涯的衣角,手心不觉有些发汗。
贺进原地转了个来回,他熬了几宿,眼下头发凌乱,双目猩红,拿针的手也微微颤抖,像无头苍蝇乱撞,最终从桌上拿起望涯带回来的药方和穴位图,看看图,再看看于秋,再看看图,再看看于…
“她醒了!”
几乎是同一刹那,贺微和望涯同箭矢般发射到于秋床边。望涯俯身盯着于秋,一旁的贺微轻声喊她的名字:“小秋?”
“小东家…”
此话一出,在场的都松了一口气,角落里的小贝也摇着尾巴,望涯擦了擦手心,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转头朝贺进道:“有劳了。”
贺进同样欣喜,将手里的方子小心翼翼叠好,他的医术实在算不上高明,能治好于秋,就像是攀上一座巍峨的大山,如今他的高度已经不同以往啦。
“小望大人,大理寺差人寻你呢!”屋外传来谭八急促的声音,先前他还在规划冬至的吃食,唯安则在书院里读书,忽然间望宅来了一伙人,说是奉旨来找望涯的,他吓得不轻,嘴上翻来覆去就是一句:“我家大人出去了,不知道去哪儿了。”
那些人不信,非要进去搜,谭八哪里拦得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东西全都封箱贴条,连书房里他和唯安练的几叠狗爬字都不肯放过。眼见的确没有人影,他们才作罢,抬着东西走了,临走前留话:“见了你家大人,叫她速速回大理寺,出事了。”
……
今日一早,上头下来旨意,叫张行简回大理寺协助王驰审案,怎料张行简前脚迈过门槛,后脚就传来望涯谋害王攀,嫁祸赵长元的消息,同时,御医写了文书呈上去,指明王攀死于无为的药。
接着庆王府被查,出路通通被锁,连苍蝇也飞不出来。
王驰下令,先查望宅,由何宝驹带人查封。
屋内安静得出奇。
张行简身前的茶盏缓缓冒着热气,另一头的王驰时不时翻看书页,终于,有人来报:“望司直求见。”
王驰抬头,瞥了眼张行简,张行简了然,起身告退,在屋外迎面看见望涯,原想叮嘱些什么,抬头却看见好几双探究的目光。“张大人。”望涯朝他行礼,接着步履匆匆,进屋见王驰去了。
见人仍是先行礼,接着行云流水,衣摆一扬,头一磕,开始喊冤:“大人明察秋毫聪明绝顶,还请还下官一个清白!”前因后果她都知道了,甚至还见到了何宝驹,喜上眉梢的他,嘴上还说着愧疚的话:“我也是公务在身,领了差使的,倘若有所冒犯,你还得海涵海涵呀。”
王驰放下书本,他始终想不明白,望涯为何又卷入其中,这不是党争吗?怎么又有莫名其妙的人跳出来,说从前王攀去过书坊,同她结过不小的梁子,并且无为案的卷宗在大理寺,她近水楼台,想偷个什么药毒死谁,是轻而易举的。
这样的说法被写成公文一路告到了赵俨跟前。
殿外的几人探头探脑,忽然有人解下腰间的钱袋掂了掂:“二十文。”
此话一出,其余人也都会意,一旁的何宝驹冷哼一声:“有什么赌头,人家背靠大树好乘凉,就算真是她杀的又如何?”
“何兄,你这就是目光短浅啦,瞧见没?方才那位话都没搭,况且眼下,谁敢蹚这趟浑水呢。”
“你们说,她这是得罪哪位了?”
“什么得罪不得罪,这是大理寺,只有犯案或者没犯案。”
“我看不像。”
“那是你走眼了,我跟二十文。”
今日放晴。
书院里的庭院中铺了层干草,干草上是学生们晒的书,有些年纪小的不仅晒书,还会躺下去同书一起晒,晒烫了就翻面,像一张烤馍。
张清难得清闲,也搬了张凳子放在檐下,膝上放着本摊开的《云笈七签》,一看到这儿,就不免想起望涯,她好像有些时日没有过来了,听唯安说,近来又有什么大案子。
“唯安,唯安!”谭八火急火燎闯进院中,张清见状连忙起身询问,怎料谭八开口就是:“小望大人出事了!”
这话透过窗纸,惊得屋里的宋远华手头一松,撒了浑身的墨水,也顾不得清理,转着轮椅到门边:“你说什么?”
“一个时辰前,大理寺的人来抄家,当时小望大人碰巧不在,后来,后来她得知消息到大理寺去,没过多久,就有官差到宅子里,让拿两套换洗的衣裳,说,说她被收监了。”一切来得太过突然,谭八六神无主,愣神许久,决定到书院来找唯安,她向来最有主意,也更有见识,说不定有什么门路能够救救望涯。
张清很快镇定下来,快步走到宋远华身旁:“你别着急,这一定是误会,等我出去打探打探,书院里就由你照看了。”宋远华点头,随即又握住张清的手,将随身的钱袋子塞到她手心:“倘若有要打点的地方,千万不要吝啬,救人要紧。”
张清犹豫一二,终于接过,此时的唯安也已经听到风声,思索片刻后反过来宽慰惊魂未定的谭八:“你还信不过咱家大人吗?”
此话一出,谭八这才回过味来,瞪圆了眼睛,低声问:“你早就知道?”
唯安摇头,这几日望涯常常不见踪影,不是去京兆磨牙,就是到王侍郎府上吊唁,总之来来回回都是大人物,这样的情形下,被牵扯进去是迟早的,何况事关庆王府,她同庆王又有些陈年的旧账,若是平安无事才是蹊跷。
这些道理她都明白,望涯又怎会没有准备?
与此同时,望涯打了个寒颤。
她如今身处大理寺狱,因身上有官职,王驰特许了间空牢房,左右是墙,对面住着个又聋又瞎的,再过几日就要流放,看起来神志不清,只蜷缩在墙角一动不动。
望涯盘腿坐下,一手撑着下巴,四周安静得出奇,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虽然已经不是头一回蹲大牢,可她仍是不习惯,目光落在门上的那把大锁头上,开始思索该用什么手段让它松口。
“你犯了什么罪行进来的?”狱中犯人很多,可关押在这样牢房中的不多,但望涯确信自己没有听说过这号人。
那人不答。
望涯抬手从铺盖底下抓出一把干草放在掌心搓,很快手心就暖和起来,却又停手,等温度消散,就又开始搓,这是几年前有位友人教她的玩法,那也是她头一回蹲大牢,见面第一句,友人问的也是:你犯了什么罪行进来的?
彼时的张弃十分坦然,掷地有声答:她当街揍了县令的宝贝儿子。
友人一怔,随即大笑,脸上充满赏识,拍拍她的肩头,追问原由。
原由也很简单,她太饿了,给阿娘买了药,浑身就再也搜刮不出来一个铜板,于是到酒楼后门蹲守,就算连夜不合眼,也争抢不过那些大人,她被推搡到地上,薄薄的衣裳浸透了污水,再起身时,那点达官贵人施舍的残羹剩饭已经被分食殆尽。
好在,县令的儿子很合时宜地出现了。
张弃总算活了下来,那口牢饭救了她一命。
友人闻言,欣赏更甚,语重心长道:“小后生,你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姨跟你说,县衙的牢饭实在是太糟糕了,府衙里的还勉强,再往上走,进了京城的县衙,比府衙的好一些,但前头的加起来都不如大理寺的,据说里头的牢饭有油水咧!姨见你筋骨清奇,胆量非凡,说不定以后能吃上大理寺的牢饭,那真真是死而无憾了…”
在狱卒给门上锁的时候,望涯无比想修书寄回安庆,告诉那位好友,自己不负期许,借她吉言,快吃上大理寺的牢饭啦!
可惜好友已经没法回信,在她们成为好友的第二天,她就被绞死了,好在临行前总算吃了顿饱饭。
望涯低头看着掌心上粘着的点点草灰,沉思片刻后拍拍手掌,就地躺平,正打算睡上一觉,却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的心头浮现出何宝驹的面孔,算着步数,直到有人停在跟前。
“我才想问问几时送饭,何司直就过来了,好默契。”望涯睁眼,就见何宝驹身后带着书吏,脸上一副难为情的模样。
“得罪啦小望,王大人让我来审你。”
……
“从前我也审过几位同僚,奸的有,忠的也有,可惜没有冤的。”何宝驹展开一本空白的册子,倘若没有出岔子的话,上头会记上望涯的罪行。
望涯笑道:“是没有,还是何司直没审出来?”
何宝驹冷哼一声,一旁的书吏已经提笔,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可望涯一个字也看不见。
“你认识王攀么?”
望涯摇头:“不认识。”
“见过王攀么?”
“未曾。”她虽随同王驰去过王侍郎府中,却都止步庭院,没有亲眼见过王攀。再往后的都是例行询问,何宝驹审不出半点端倪,但书吏的笔却没有停下来。
望涯往前探了探身子,不由得感慨:“好笔力,一个字能扩写成两句话。”书吏闻言,笔下一顿,转头看向何宝驹,却遭他瞪了一眼,正要佯装无事发生继续写时,望涯又说:“这样好的本事,竟也只混得个书吏的职位吗,看来庆王殿下对下属并不算太好,何不另则良木?”
周遭安静了一瞬,何宝驹抬手,书吏就收拾好笔墨退了出去,留下那本记满罪行的册子,他起身信步上前,面色逐渐变得狠厉,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条深色的发带:“你的确有点小聪明,可惜来错地方了。”
“确实,我没有罪过,却要在这儿接受你的审讯。”望涯往后一靠,食指和拇指捻了捻,捻出来一根微小的枯草。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话音未落,何宝驹忽然发难,将发带狠狠勒住望涯的脖子,他快要把牙咬碎,手上不敢有半分松懈,甚至一度忘记喘气,好像被勒住的是他自己。
“你不该穿这身衣袍,你凭什么穿这身衣袍?!”
何宝驹的咆哮声穿过砖缝,被藏在墙角的人听得一清二楚,他总算回过头,看向那道被锁死的门,攥了攥手里的钥匙,很快,另一头的动静平息了。
望涯将何宝驹按在桌案上,双眼通红:“本官告诉你凭什么,卷子是我一笔一笔答的,经手的案子从未有过疏漏或不公,你问凭什么,我倒是想问你凭什么。何宝驹,你自认打抱不平,却从未揽镜照照自己,看自己究竟配不配。”
何宝驹只顾手上施力,却未曾注意到脚下,反观望涯,从小同人打架,最是了解这样的人该打哪里最有效,因此,反制何宝驹并花费不了多大力气,尤其是将匕首抵在他眼前后。
他的手法实在笨拙,望涯不由得肺腑,倘若自己的手段也同他这般,恐怕非但杀不了赵长元,还得因此喝上一壶。
“来人,来人!望涯谋害朝廷命…”话音未落,那本册子就扇到了他的脸上,望涯松手,直了直腰板,又是一副书生模样了。
“何司直,用你‘配得’的脑袋想一想,我为何会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