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位前的烛火正在燃烧。
望涯盯着火光一动不动,渐渐地开始眩晕,视线里的光亮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一片雪白。她闭上眼,仍能看见那些奇怪的光圈,以及赵邕高高在上的姿态。
时限十日,他要望涯拿到商秀的把柄,不是曾观案也好,歪门邪道也罢,总之,就是要做掉商秀。
“你也可以把事情捅到张行简跟前,但你确信他会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于秋同本王结怨吗?”
当然不会,就是望涯自己,都未必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又对自己没有利益的人同赵邕结怨。
“事成之后,你可以考虑要不要替本王卖命,彼时攥到你手里的,绝不会只是一个小小司直。” 赵邕的语气轻快,仿佛往外抛出一口馊掉的肉,如果脚下的这条狗愿意吃,他就能大发慈悲收它回去看宅门。
这对于望涯来说的确很有吸引力,她甚至当真开始斟酌起赵邕和张行简的分量来,不过最终她仍是没能咬下那口沾满尘土的肉,倒不是她有多忠诚,只因张行简身侧还有个应颂今,有她在,大抵不会叫自己死得那样惨。
望涯睁眼,看见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又快天亮了。
她起身换了官服,准备照常去大理寺应卯,然而大门一开,她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谭八的脸颊冻得通红:“小望大人,您,您宅子里还缺门房吗?”
望涯一怔,接着点头:“缺着,你要过来?”
谭八点点头,他的衣袖末端打了个死结,否则风灌进去,断口是要遭罪的。
“好,你先替我跑一趟贺记医馆。”望涯解下腰间的钱袋递过去,上回贺进见过,便可作为信物叫他信任谭八。
“是!”
……
“哟,望司直,昨儿听说你告了病假,怎么不多歇歇。”天气一冷,何宝驹已经不想让他的手见光了,索性将公文卷一卷,用胳膊夹住。
“多歇歇,俸禄也要多歇歇,那我吃什么?”望涯推开门进屋,何宝驹正要跟上,忽如其来的一阵风却将门重重合上去,幸而他及时收脚,否则门撞上来,告假的就是他了。
梁佑生也在屋里,他抬头看向望涯,正要问候,却见望涯摆了摆手,又揣上文书出去了,恰逢何宝驹用肩膀顶开门,见望涯要出去,难得好心地拿脚卡住门:“去哪儿?”
“办事。”不等何宝驹再问,望涯已经侧身出去。除去流放事宜,她还要替张行简奔走,将邓昔引到王驰跟前,然而又不能太刻意,叫他看出端倪,另一头还要想方设法将于秋以及她的那份‘认罪书’捞出来。
地牢里头要更加湿冷,望涯手上的冻疮正隐隐作痛,最里头的牢房关押着一应女囚,其中也包括秋心。望涯手上拿着名册一一核对,她需要确保明日流放时一个不落,到了秋心跟前,见她抬头看着上头那方小小的风口一动不动。
“秋心。”望涯不觉提高嗓门,秋心收回目光,沙哑地答:“在。”
清点完毕,望涯又揣着册子朝中殿去,她对赵宇的起居一丁点也不了解,此番过去正是去了解的。
夏珏案里也记着赵宇的名字,他不能只凭监刑一个夏珏就揽功,记在史书上也不大好看,因此各路官员难得默契,将一些乱七八糟的章程塞到赵宇手中,诸如此案的流放事宜,得先由大理狱丞核对后,交到推官手中,推官根据卷宗又核对一遍,继续往上推,往常推到少卿手中就行了,但这回推到了太子手里。
望涯难得走运,赶到时正好逮到赵宇出门。
“太子殿下,这是夏珏案里的流放文书。”
洪亥上前接过,正要打发人,却听望涯道:“殿下可否尽快批阅,实在是要得急。”
洪亥又要开口打发人,赵宇却先行一步:“可以,随本宫进来。”
于是望涯得以进入殿内。
“望司直脸色不大好,是病了么?” 赵宇原来就想从张行简手底下挖人,可总也名不正言不顺,如今难得有机会,就想着多说几个来回,至少也得给她留下不错的观感。
“风寒而已。”
赵宇低头翻看文书,只盖一个章,这点时间怎么够,于是从头到尾,逐字逐句看,一时间四周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望涯正在措辞,一旁的洪亥过来上茶:“这时候风寒可不好受呀。”
“对,倘若实在厉害,还是告假休养几日。” 赵宇顺着话头讲,心里头替洪亥记了一笔,攒够十笔就给他发赏银。太傅曾言,要想底下人信服,就得宽厚大方,赏罚分明,又奖惩有度,赵宇担心自己把握不好,就悄悄拿了本册子,专门记录对下人的赏罚。
自然,这本册子他都随身藏着,谁也不知道。
“殿下仁厚,微臣近来虽说有些繁忙,可乐在其中,便不觉得累了。” 望涯笑答,像是遇见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赵宇一怔,随即问:“乐在其中?” 他实在想不出来大理寺的差事能蕴含什么乐趣,倘若望涯要是答,复核案子,公正司法,为民除害就是乐趣,赵宇大抵会想法子将她轰出去,这不是溜须拍马说空话,就是拿大理寺的案子作乐,不是疯子是什么?
“殿下可曾听说过纵横书院?”
“听过,道家女学。”
“没错,微臣近来时常到那儿去,听闻书院原先只有七个学生,可自打张少卿的妹妹‘’削发还父,到书院里教书’的事迹传开后,前去求学的孩子就络绎不绝了,因此,扩建屋舍,买进新书用具等都需要有人操持,微臣想着略尽绵薄,每每散衙,就会到那儿看看。”
洪亥一听,顿时计上心头,转头看向赵宇,显然他也顿悟了。
离开中殿后,望涯揣上文书同石寺丞告了两个时辰假,出皇城后往自家宅子走去,谭八已经候在门口,肩上还挎着个硕大的包袱,大抵里头装着他的全部家当。
望涯卸下门锁,接过他的包袱:“进去。”
门房很小,但对谭八来说也足够了,里头提前备了被褥和火盆,另外还有一盏油灯方便起夜。
谭八小心翼翼进屋,第一眼便看见榻上放着的书本。
“蒙学的书,懂不懂的不管,你自己先抄一遍,等我闲下来再替你解惑,纸笔都在书房里,自己拿就好。”望涯倚在门边,又问:“医馆那边怎么说?”
“贺大夫说,还需两日。”
望涯点头:“你先安顿下来,倘若有人来递拜帖就接下,等我回来再说。”话音未落,屋外就传来一阵喊门声:“有人吗?”
谭八十分上道,连忙撒开腿上前开了一道门缝,并从中露出一只眼睛:“您找谁?”
“是来递拜帖的,不知小望大人在否?”
“给我罢。”谭八将门缝开大了些,接过那人递过来的帖子,又将门一关,落锁,接着回头把帖子递给望涯:“大人料事如神,果真有拜帖。”
望涯接过帖子,果然是邓昔。虽然她同张行简是‘师生’,但她是实实在在替邓昔出过主意的,倘若他们之间没有这层前因在,恐怕夏珏仍在猖狂,因此,张行简那头走不通,望涯这里倒未必,他甚至可以自此作要挟,将她牢牢捆在自己的麻绳上。
……
又是天黑,万籁俱静,望宅里的书房还点着灯,门房里的谭八已经熟睡。望涯将桌案上谭八的鬼画符合上,将袖口收紧,最后吹灭烛火,翻墙出去了。
她不可能替赵邕做事,更不可能坐以待毙。
在此之前,她得先去见一趟贺微。
贺微正在为于秋的失踪焦头烂额,白日里报了官,甚至打点过,仍是一无所获,只叫她等,然而这样往往就是一直等一下去了。正当她犹豫要不要去一趟望宅时,忽听院里发出一声异响,接着有人叩门。
这动静很熟悉,是先前望涯同她约定好的,倘若出了什么意外她们不得光明正大地相见,望涯就会翻墙进来,叩上一阵三长一短的门。
贺微连忙开门,来人果真是望涯,身着一身灰扑扑的男衣,但如今看起来已经不像是个小郎君了,确确实实是个利落的小娘子。
望涯转身合上房门:“微姐,于秋失踪,你可报过官了?”
贺微点头:“报了,你怎么知道?”
望涯目光一沉:“说来话长,微姐,今夜过后倘若我有什么三长两短,务必到你家医馆找贺大夫替我取东西交到谭八或者唯安手上,别被人发现。”
望涯从未这般郑重地跟贺微说过话,贺微忙抓住她的肩膀,要是望涯给出的回答太过危险,她今夜必定是不会叫她轻易离开的:“你要做什么,这跟于秋又有何关系,你这样做会不会有危险?”
然而眼前的人仍是那番说词,一扬下巴一叉腰,笑答:“微姐,舍不得下本如何挣得到利呢,就是苦了于秋,待事情解决,我上门给她赔不是。”实际上她能下的‘本’也就只有她自己了,成则多活几日,败则一命呜呼,这在之前也都经历过,拿命寻出路,她算是擅长,却也是最愚蠢的法子。
因此她需要有更好的出路,而这不是她一人能够做到的,于是,她背着贺微三千石的嘱托翻出贺宅的院墙,转头去扒张行简的墙头,但愿他能有点用处,不至于叫自己再落险境。
彼时张行简起身,正欲灭了书房的灯,却听窗外传来一阵微弱的动静,他听了片刻,随即果断吹了火光,手里已经提着一把长剑,静候贼人上门。
贼人推开窗:“是我。”
候在外头的林儿眼见房里的火暗了又明,于是走近,还未开口便听张行简道:“风大,你先回去伺候娘子罢。”
“是。”
“纪新说你见过庆王?”就算望涯不来,张行简也要把她抓过来审问的,在这个关头,连他都不敢亲近赵邕,望涯却大摇大摆登门拜访,这是在打谁的脸?
“纪郎君只见我倒腾着两腿往那头奔,却未看见西南角正对着我的弓弩。”望涯将手边的烛芯挑了挑:“庆王绑了我的人,胁迫我在认罪书上签字画押,要我在十日内做掉四郎,过了今夜就只有八日了。”
除掉赵邕无论是对张行简还是赵宇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这样的好事望涯自然不会让他们坐享其成,自己却背了一身烂账,说不好还要命丧黄泉。
既然如此,在水里扑腾的不能只是她,最后得利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得下水。
张行简思索片刻,确信自己没有听见有关贺微的消息,又见望涯还能这副神情,想来也不是很亲近的人,既是如此,何不就放手,死也就死了,总比处处被牵制的好,否则今日一个,明日一个,人人都能要挟她做事,这官差还如何办得了?
至于认罪书,始终都是要递到大理寺的,有没有又有何差别,相比这些,赵邕对商氏的打算更让他在意。
“你的人?”
“书坊的于秋,已经报过官了。” 望涯顿了顿,继而开口:“要不是庆王府进不去,我是不会来麻烦您的。” 言下之意是,她已经到那头摸索过了,把人直接劫出来确实难如登天,走投无路之下才来求助张行简,并非一早就打上了他的主意。
“所以你是想要把你的人捞出来,外加销毁认罪书,仅此而已?”张行简明白望涯不是这样的脾性,招惹她的人,总要付出些什么才能消她的怒火。
然而望涯点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他是庆王。”赵俨的儿子,天家的血脉,无论如何也不是好招惹的,倘若被赵俨发现他们插手家事,恐怕会引火上身。
赵邕不能动,却要从他手底下找出路,这几乎不可能。
张行简又绕回桌案后坐下,环抱双手,陷入一阵冗长的沉默,他想不明白,杀一个商秀而已,谁都可以,为何偏偏是望涯,她又不是什么身怀绝技的暗桩,甚至还是商秀表亲的学生。
对此望涯同样不懂,若说赵邕想借机挑拨是非,可他并未把路给堵死,至少没有将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威胁道:你要是敢找张行简,于秋同样性命难保。
既然如此,这同直接杀到张行简门前大喊‘本王要杀你表亲’有何不同?
“这两日我会打探于秋的下落,你什么也别做。” 张行简总算道,他需要时间梳理一下局面,赵邕的目的绝不只在商秀。
望涯应下,起身正打算翻窗出去,却又停下脚步,她回身道:“你的舅舅是商氏,他的舅舅…是韩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