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望涯依旧起了个大早，天还未彻底清明，四下的雪却已经不见踪影。应颂今给她安排的厢房前种了些常青的藤，水蛇一般缠绕着已经枯萎的树干，叶子上湿漉漉的，要是再冷一些，大抵就会盖上一层冰皮。
林儿是听着主母安排来伺候望涯的，据说这位大人起得早，她就要更早地送来热水。
“小望大人。”
望涯正在打量那些藤蔓，猛然听见林儿的声音，随即回头:“多谢，实在是添麻烦了。”
“大人不必客气，外头冷，咱进屋梳洗罢？” 林儿冻得双手发颤，好在望涯立马开门，二人前后脚进屋去了。
“纪郎君可起了？” 望涯问。
“方才路过，大抵是没有的。”
一番梳洗后，望涯又换上官袍，正要出门时，张行简又差人来请。
“何事？”
“二娘的事情你可知晓？” 张行简正在收拾架子上的书，桌案上摆着刚出炉的胡饼以及七宝素粥，瞧着是还没动过的。
望涯点头:“知道，昨儿林学士同我说了，我还想着过几日去拜访。”
张行简并不回头:“别跟我装傻。”
望涯低头摸索着左手指节，往年这里的冻疮最为严重，若是在这般温暖的屋子里就会奇痒无比，叫她挠得皮开肉绽，今年要好上许多，目前还没有复发的迹象，就是不知道到深冬还会不会出现:“下官确实不知道。”
张行简回头，将一摞书放到案上，又背过身去继续理:“如今她已经脱离张氏，按理来说无论她想做什么，在做什么，是死是活，都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你跟她搅在一起，胡作非为，我就不得不管了。”
“大人学识渊博，竟也不知道‘胡作非为’的含义么？” 望涯抬头，正正对上张行简的目光，他装着满脑袋的算计，然而却不愿意算一下张清的目的，只要她往那一站，在他眼里就是胡闹，乱来，荒唐可笑。
望涯抬头，正正对上张行简的目光:“下官确实不知道她的事，就算如今知道了，也是认为她心怀大义，非常人所能，是值得钦佩的，并不觉得其中有不妥的地方，倘若大人觉得不好，何不设身处地想想，倘若是你，是我，可以舍下一身富贵，做到这个地步吗？我做不到。”
张行简并不退让:“你别同我扯这些，只需告诉我你参与了多少？”
“方才说过了，我不知情。” 她想不明白张行简的用意，不过一个书院，他为什么要这般追根揭底，难不成还担心她用书院豢养自己的心腹吗？
倒也不是不行。
两厢僵持不下，终是张行简败下阵来，眼下他确实没有闲情去管她们的把戏。他抿了抿嘴，转而道:“罢了，冬至里你到这儿过，别再同贺氏亲近，明白吗？”
“知道。”
“把粥喝了。”
“不吃。” 话音未落，望涯已经行礼转身推门离去，一气呵成。
……
刺骨的水将望涯浇透，他们将她死死按住，望涯只能看见燃烧着的火盆，里头的香炭偶尔崩出几个火星，溅到地上不见了踪影。
赵邕端坐堂上，手边是琳琅满目的茶点果脯，甚至还温着酒，他靠在椅背上，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从前的账你想一笔勾销？”
“韩娘子的清誉还不够抵一个曹封吗？” 望涯越发看不清了，双眼发红，面色苍白。
“你要是这么算，孝道可是仅次于天道，如果能够拿这个抵账，那本王岂不亏欠你太多？”
望涯不答，她甚至无法抬头看看赵邕。
“你欠本王太多了……” 赵邕语气缓慢，像是在回忆什么东西，他现在一无所有，清算下来，竟都是因为眼前的望涯。
他放下茶盏，再慢条斯理地咬下一口蜜饯，直至嘴里再次寡淡无味，这才高抬贵手:“请坐。”
望涯终于得以畅快地喘气，想要起身，却直不起腰板，仿佛又回到了在安庆谋活路的时候了，为了一斗陈米，她算计，挨打，后来带着陈米回家，却被阿娘扬了个一干二净，捡起来后混着泥沙煮了一锅清粥，母女俩得才以多活两日。
眼见望涯龇牙咧嘴地直起身板，她仍跪坐在地上，很快镇定下来，面上看不出波澜:“殿下有何吩咐？” 她向来知道该如何窝囊，心里却在盘算赵邕的目的。
他现在手里没有权柄，悄摸把她捆过来，不就是想要人替他办事吗，办的什么事呢？
揽权。
可她不会，是真不会，她会的什么？
理案子。
近来有什么案子？
商秀。
商氏。
眼下北疆形势好转，赵俨必定会趁沈泰还活着，从手底下筛出新的人，再养出一个能担大任的武将来，筛来筛去，商氏最有可能，一旦商氏手握兵权，赵邕就再无翻身之日了。
果然。
“你既有本事搞垮夏珏，想来一个商氏对你来说也不是难事。” 话音未落，四下再涌出几人，有人拿纸笔，还有的静候一旁。
“下官不过一个小小司直，如何能够同夏珏的案子扯上因果，殿下大抵是听见了什么谣言。”
“嗯，你说得对，把状子签了。”
于是一纸文书就被递到了望涯跟前，打眼一看，是认罪书。再一看，认的是草芥人命，屈打成招，明知夏府的老管事快要断气，仍选择继续审，待人彻底断气后才招来医官，继而对马大娘威逼利诱，严刑逼供。
“殿下这是何意？” 望涯攥了攥衣角，察觉身后的人越来越多，将她的出路堵得密不透风。
那里确实有很多人，有死侍，有家仆，角落里还有个正在偷窥的身影，可惜她藏得不是很好，很快被赵邕身旁的人发现，那人悄然离开，直奔角落，像驱逐店面前的乞丐一般，满脸嫌恶地道:“你来做什么，滚回去！”
‘乞丐’走了，驱逐的人再次回到赵邕身旁，高高扬着尾巴，目光落在望涯身上，她快要把脸贴在文书上了。
赵邕静静看着茶盏上不断冒出来的水汽，并不着急回答，他在等，等地上的人焦灼失去分寸。死寂纠缠着每一寸光阴，直到望涯看了第三遍文书他才开口说话:“你当然可以不认，本王也确实不能把你怎么样，左右你都能安然无恙地回到大理寺，但于秋大抵是不会了。”
望涯猛然抬头，赵邕一笑，朝底下示意:“把她带上来。”
于秋不省人事，但没有外伤，面色如常。
望涯稍稍松了口气，便听赵邕笑道:“小望大人，这就是你的软肋吗？那未免也太多了罢，一个于秋，一个贺微，还是说，随便一个什么人都能牵制住你？这样是成不了大器的。”
他的神情竟像是真情实感地在叹息。
眼见望涯身形一怔，目光停留在地上那张薄薄的纸上，赵邕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他自信于自己手中的牌足以拿捏望涯。
他等了很久，望涯也想了很久，最终莫名其妙冒出来一句:“此事，不符合律令。” 她在搜罗了满腹的条例后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说到底，无论赵俨父子关系如何，他们总归都是血脉相承，是一个窝里的狗，同他们比起来，自己真真是只蝼蚁，如今却要蝼蚁来替他从赵俨手里争权，这到底是谁疯了？
然而赵邕显然是铁了心，要么替他干，要么大家一起死，他沦为落魄的庆王，望涯则同她的亲友们一道下地府。
赵邕闻言，忽然捧腹大笑，接着抬手抹去眼角的泪花，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望涯跟前，居高临下看着望涯圆圆的脑袋，很想把它拧下来，挂回到五道牌坊底下，这样从前的账他倒是能勉强销掉。
可他不能。
“律令是何物？律令是王法啊。” 他将纸张踩在脚下，一手接过仆从递来的银剑:“可不就是本王说了算？”
……
营帐内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沈定西躺在榻上面无血色。
“箭头取下来没？” 沈泰在营帐外急得团团转，一双手竟也控制不住发抖。北栖被击退回境，却还三番两次来犯，掠夺边民，残杀俘虏。这还没完，他们的细作竟藏在州府运送的粮草的队伍中，试图将粮草分批送回北栖，斥候来报，沈定西请缨，率两队精锐前往，粮草是保住了，还抓了三个俘虏，却在撤退时中了暗箭。
“取下来了，挺过今夜大抵就无碍了。”
“什么叫大抵？我要她完完整整地活下来！” 沈泰掀开帘子，看见沈定西的那一刹那竟不觉红了眼眶。
“阿翁。” 沈定西还笑着，她确实很痛快，这是头一回带兵，算是胜了，下次再同北栖交锋她也不算是全然不知，往后再带几次兵，她就能真正上战场了。
“你还笑！” 沈泰此时想教训她也不敢大声，抬手替她掖了掖被角:“疼不疼？”
“不疼。” 沈定西收起一口整齐的白牙:“阿翁，这回我挨打了，下回一定打回来。”
得知消息时的沈泰下定决心不再让沈定西留在边关，甚至已经给她安排好车马，等她稳定下来就立马送回京城，然而如今看着沈定西，他知道自己无法一直将她保护在羽翼之下，她想要的迟早都会去追求，何不趁着自己还活着，多教她一些，叫她有足够的本事自强，乃至守护疆土。
“好，打他个落花流水！”
沈定西又要笑，伤口却疼得厉害，出了一头冷汗。
“这回也亏得那个望涯，她给你的药材有用。” 沈泰如是说道。
“阿翁，替我书信给她罢，问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