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街面上的人哗啦啦,十个里面跑了九个,潮水般涌向那边。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摊主都已在收拾东西,还有个别没动静的也是不明所以的路人。
旁边一个路人疑惑着,“十文钱也不多啊,干什么这么稀奇?香饼很了不起吗,怎么跟没见过似的?”
他对面那个摊主一边飞速收拾自己的摊子一边噼啪说道,“一看你就是外地人,香饼是没什么了不起,可卓氏的香饼就是了不起。一枚汤圆大的香饼能卖到十文钱,两枚就是二十文。你说你进门就喊一句话,直接三十文钱就到手了,这种好事不赶紧上还等什么呢?”
那路人一听,“怪不得你连买卖都不做了……哎你等等我我也去!”两人跟在第二波人群中向那头涌去。这么一来,十个里面剩下的那一个也跑了绝大半个。
最后零散货物买卖这一头的街面上空空荡荡,就只剩下向云松和温厚嗓两个人。
向云松撇着嘴角回过头来,正见温厚嗓也在看着他,“小兄弟,你怎么不去?”
向云柳刻着“贼”字的面容在眼前滑过,向云松淡淡一笑,“我跟姓卓的有过节。”
温厚嗓眼前一亮,“哦?你也跟那家有过节?”
向云松自然不想多说,“而且我顶看不起这种得个儿子就拿钱砸人的做派,盛气凌人。”
温厚嗓眼前更亮,口气也明显加重,就连声音都不再温厚,“就是,这种人家为了有后,也不知道使了多少腌臜手段,害苦了多少人!”
向云松这才留意到先前温厚嗓说的那个“也”字,“大哥跟姓卓的有过节?”
温厚嗓重重一点头,目光中射出怨恨的光,就连声音都扭曲变调了,“我绝不跟姓那个字的人打交道!”停停又加上一句,“此生此世,生生世世!”
这话竟然跟那日对尖细嗓的各种深情表白之语异曲同工,向云松心里一动,看来这温厚嗓也有极其鄙弃的人啊。只没想到也是卓家。
他叹了口气,虽说早就明了向云柳身死是咎由自取,但跟卓家,他总归不寻仇,但也绝不会跟他们扯上干系。
“小兄弟,你贵姓?怎么称呼?”温厚嗓却好像要重新认识他一般,此刻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
“免贵姓向,向云松,大哥叫我云松即可。”向云松抱了抱拳。
温厚嗓顿时一脸郑重,整肃仪容深施一礼,“原来是云松小兄弟。”
向云松一看他那施礼到位,举止郑重的做派,活脱脱一个酸腐秀才,登时心里苦笑,怎么他走到哪里,这种读书人总是如影随形?昨晚为了林有木卫宁儿还跟他大吵一架呢。
当然这些腹诽他面上不会露出半分来,一边忙着回礼一边问道:“敢问大哥贵姓?”
“我叫振寰,要是云松小兄弟不嫌弃,就叫我一声振哥吧。”温厚嗓一时又恢复神采奕奕的模样。
向云松心想着这个“振”到底是哪个振,这个姓还真少见。不过这些都是做买卖的客套往来,他也没想着细究,当下把被面装回包袱里,客气道:“给振哥包起来。”
不想振寰却是一摆手,“不急,敢问云松小兄弟适才要愚兄帮的什么忙?”看向云松愣住,更是一脸郑重,“只要振寰做得到,一定尽力而为!”
没想到事情会起如此转机,向云松不由欣喜,“不难,只是请大哥跑一趟松溪县城,换个地方买这个被面。大哥先付二十两买下,届时小弟再回找大哥二两。”
振寰听了却是连连摆手,“二十两我付,但你那二两我不收。”看向云松还要客气,“就冲你我二人意气相投,惺惺相惜。”
只为有个共同有过节的卓家,就成了意气相投惺惺相惜,向云松也觉得有趣。当下谢过振寰,本想邀振寰找个小茶楼边喝边聊,结果振寰说怕他娘子着急,得回去了。向云松与他就此别过。
事情有了意外的转机,向云松自然高兴,本想回家跟卫宁儿说一声再去县城,但一则两人还在吵架,他不想顶着卫宁儿淡漠的脸先去跟她搭话,二则他更想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到时候看卫宁儿那张淡漠的脸上会出现什么表情。
出了七星圩后他去了林百祥的田地边,让他叫杨氏转告卫宁儿,顺便晚间让她去他们家借宿,这样他出门在外才放心。
就这样,他过家门而不入,直接骑着伙计去了县城。
到了县城已快傍晚。县城风物繁华依旧,而他现在成了个不折不扣的乡野农人,跟这种地方格格不入。
尤其是路过晓风楼时,居然无巧不巧地还听见两个跑堂的在门口议论最近生意不好,要是像年前向氏集市开市那日那种热闹多来几次就好了。
向云松摇着头笑了,明明刚才他牵着伙计从他们面前走过时,那两人还一脸嫌弃,小声嘀咕下次要护院的拿围栏把门前的地围起来,省得这种农人走多了让人以为他晓风楼就是个乡下人都吃得起的小馆子。
世道就是这样,先敬罗衫后敬人。向云松其实很能理解他们,大家都忙得很,谁有那个空来仔细了解一个陌生人到底有什么值得尊重的?
这么想着,他就先去找了以前的朋友,喝酒聊天,蹭一晚上住宿不说,还提出借一身光鲜的装点下门面。这次出门因跟卫宁儿怄气没回家换身衣裳再出来,如今要办事了,不换一身可真不行。
那朋友叫秦北涛,与他同年,是他初闯江湖时就结交下的,算是意气相投,前次他成婚,秦北涛是少数几个被邀请来喝喜酒的。
秦北涛家里开武馆,家境不错,上头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他排行老末,最是受宠,性子也是天马行空,却没有骄娇二气,故而向云松与他很谈得来。
这番看到向云松来找他,秦北涛还挺高兴,两人在秦家武馆的武堂从刀枪剑戟到斧钺钩矛,好好出了身汗,之后一人一个兵器架靠着,开了几坛酒喝了个昏天黑地。
向云松就是这个时候,说跟他借一身光鲜的用于装点门面的。秦北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大着舌头让他再说一遍。向云松喝得不少,嘴上门槛降低,就把前后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不想把秦北涛酒都吓醒大半,睁着对牛眼看着向云松,“你是说,你那个嫂嫂娘子,在你的远房表弟表妹面前一点面子都不给你,你连他们一人一碗的莲子羹都吃不上一口,衣裳也换不了,就把自己赶到县城来给她办事?你还要为了省钱,到我这来蹭吃蹭喝借衣裳?”
向云松竖着像蒙了被子的耳朵使劲听,一句一句捋过去,发现秦北涛居然一句都没说错。
可事实好像又不是那样。
他摇摇头,同样大着舌头,“没你说的那么严重,也就是把莲子羹都盛光了一口没给我留下,我怕再跟她吵架也就不想回家换衣裳。她日以继夜绣这绣那,我要给她的绣品找条销路,让她开心,觉得有奔头,过她想要的日子……”
秦北涛这下酒全醒了,看着歪在兵器架边捧着酒坛闭着眼睛的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拎着酒坛挪过去,蹲下来拍打向云松的脸,“喂喂,你还是我认识的向云松吗?不会是什么人易容假扮的吧?!”
向云松打开他的手,“大爷我……当然是向云松,如假包换!”
秦北涛惊骇不已,“还如假包换呢,向云松天不怕地不怕,云里来雾里去,行侠仗义劫富济贫,不闯出名堂誓不罢休。你说你,成亲也就两个月,怎么就活成这个……样了?我看你就是假的,你给我换个真的来!”
“去去,你没成亲,你不懂……”向云松不理他,还是把酒坛举起来凑到嘴边接了一大口,也不管喝没喝到嘴里,过了一会儿问道:“你是想说我窝囊,是吧?”
秦北涛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来,“我是看你心痛,你把自己活哪去了?”
“我活哪去了?”
“你过去说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我佩服,虽然不想跟你一起干。但你说你现在把自己磋磨成见天围着个女人转还不讨好的模样,我真是……”
“真是什么?”
秦北涛没回答,只是灌了一口酒下去,“我真是看怕了!成亲和女人,太折磨人了!”
向云松失笑,摇了摇头,“你不能光看我这一程一段的,你得看我长远的。”
“看不了,我家里已经在给我说亲了,让我年底前务必成亲。”秦北涛声音都低落下去,“你说你要意气风发精神抖擞,倒还能给我打个榜样,现在你成了这副模样,我可吓怕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怎么了?”向云松被他奚落得有点受不了,开始往回找补,“我活得好好的,我女人,她傻兮兮的什么都不懂,我让她往东她不会往西,我让她煮稀的她不会烧稠的,这多好?她还见天干这干那,学东学西,我瞧着她都能以一己之力养活我。你有这种运气吗,你就胡说八道?!”
秦北涛看傻子一样看着他,眼神更加恐怖,“我算是看出来了向云松,你刚才那些都不算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你活成你从前看不得的样子还觉得自己很走运!”他摇了摇头,压低声音一字一顿一锤定音,“向云松,你傻了,没救了,完蛋了!”
向云松定定地看着他,“傻了就傻了,没救就没救,完蛋了拉倒。”他又拎起酒坛来,“不过你的行头,还是得借我……”
“行行行,别说借,你穿走得了,瞧这可怜样……”秦北涛应着他,转头又烦回自己身上,“啊啊,我要怎么回绝家里逼我相亲?说我不喜欢女人喜欢男人成吗?我说我喜欢你行不行啊啊啊——”
两人喝完酒去到秦北涛房里一张床躺下来聊了很久,多是向云松絮叨着婚后田园生活的种种,然后听秦北涛鬼哭狼嚎怎么拒绝相亲。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向云松神清气爽,不知道是否酒后把心里憋闷的话吐出去了的缘故。秦北涛很给力,不仅把自己还没穿过的相亲用的新行头拿出来,还给他指派了武馆里的两个小弟子充作小厮。
向云松带着那俩十五六岁,年龄跟林二银差不多的半大孩子出了门。先是去了趟信舍。他久居乡下,对江湖和官衙的新鲜事了解不多,需要好好补补。
掌柜钱半文热情将他迎到上次来过的隔壁小间,叫人送上茶水,亲自接待。今时不同往日,向云松有这个分寸,寒暄过后就让他忙去,随便叫个小厮与他聊聊即可。
钱半文笑了,直白道:“你是怕我收你钱吗?”
“可不是?”向云松指指身上的新衣,“借的,”又瞄瞄身后两个小厮,“也是借的。”他也直白得很,“充个场面,唬唬人。”
钱半文大笑起来,“你这样的人,有本事,种地种菜的也就是走个过场,当个乐子逗一逗,不会一直种下去。否则你也不会来我这,试问哪个种地的要打听江湖消息?”
向云松见他说破自己在种地种菜,也是即刻感叹,“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要说走个过场当个乐子逗一逗,那倒是没猜对,我可是真想好好种菜种地来着。不仅种菜种地,我还要绣草绣花呢。”
话说开了,他也就状似随意地说了一下此行的目的——为卫宁儿的绣品找条销路。钱半文也是灵巧,后面聊的便都是近段时间来的衙门新令和县城商事,向云松边听边记。
钱半文说到最后还是直接道:“小哥跟前张后赵不是有交情吗,绣品销路这种事,央他们出面,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向云松摇摇头,“这事不劳烦他们,我自有打算。”
钱半文叹了口气,“小哥别太死心眼,贷家产换粮草支援朝廷,自己亲手去种地这种事,差不多就行了。现在这世道,行侠仗义保家卫国可都是要本钱的。”
向云松抹了把汗,信舍消息太灵通了,连他这些事都知道,他不敢久留,怕他们连他跟卫宁儿吵架了都晓得,说了几句就告辞走人了。
出了信舍破旧的大门,拐过一个街角就是县城热闹的街市。向云松走在街市边,看着这烟火繁华之气,思绪纷飞。钱半文最后那句话,他自然是听见了的,只是不敢说,他是因为一些别的事情才选择了保家卫国,而如今,又要为保家卫国挣这个本钱了。
这个本钱怎么挣,之前在卫宁儿那里拍着胸脯喊得响亮,实际他并没有仔细想过。挣钱是需要本钱的,为了挣点小钱,自然不宜出大本钱,况且他现在也出不起大本钱。
至于人脉方面,也是一样道理。卫宁儿绣工出色,其绣品的销路,不外乎成衣铺和绸缎庄。别说前张后赵,就说开着武馆的秦北涛家,在松溪县城里也是有几条人脉的,一个绣品的事情,让他家里人问问铁定不是麻烦事。
但问题是,他问秦北涛借了行头,秦北涛把没穿过的相亲服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