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曲银光已经感觉到有点不太对劲了。只要是非人形魔族,就都会受到狩猎本能的影响,而最明显的就是心智的退化和狩猎欲望的暴涨,他的专注力会得到极大的提升,但是对于周围环境的观察则会被大范围削弱。
简单来说,就是他有点饿,很想吃点东西,并且慢慢地这种念头占据了上风。但是他既不能变回原身,也不能把面前这只小黑虬抓着吃了。而最重要的是,这只小黑虬似乎并没有受到狩猎本能的影响,连显相似乎都没有。一个有着正常心智的魔族和一个只想着吃饭的魔族比起来,谁能赢明显一目了然。
是以从面前这只小黑虬刚才释放出来的魔息分析,曲银光认为自己有七成把握能将他独身抓回来。但现在已经降低到了五成。可由于他自身速度太快,发现的时候实则已经随着对方冲进了断鸿峡。眼见峡谷深邃,天成一线,怪石竦立而枯枝横斜,蜿蜿蜒蜒混如星斗,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尽头,方才有了一点“中计了”的顿悟。
只不过他天性桀骜,心想就算这断鸿峡狭长易设伏,可好也好在狭长。想要诱敌深入,便至少得在断鸿峡的相对靠后部分设伏,可他到底只有一人,能在前半部分速战速决、把他抓了之后就直接掉头回去不就好了?
曲银光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也是这么做的。他自认自己处理这只小黑虬没有任何问题,无非就是会去考虑一下能不能抓活的,而到现在,由于那些粉末来得太突然,他的脑中已经形成了如此印象:
能激发狩猎本能的药草只长在蛮荒之地腹地,故而,一定是这只小黑虬出卖了他们。
自乐念宣布黑虬灭族后,虽然也有些魔族在民间时见到过一两只,不过那时矛盾尚未到达如此地步,大家基本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黑虬才慢慢绝迹,与民间或修真界通婚导致他们的血统一点点被掺入其他血脉,乃至如今能见到的黑虬数量极为稀少,这才仿佛是真的灭了族。算到如今有将近二十年,曲银光才终于又见到一只看起来血脉还比较纯正的小黑虬,无论是出自于对叛徒的厌恶还是私心,他都想的是能抓活的就尽量抓活的,如果不能,抓个残废的回去也不是不行。
他敏锐地感觉到这年轻人有其他的打算,故而也没再想着手下留情。狩猎本能也让他的速度比之前更快,简直如同闪电,于断鸿峡中飞驰穿梭,身后拖出一连串的残影。手臂下生出两条羽翼,虽然不完全显相就没有飞行能力,但在密密麻麻的羽毛之中藏了千万支利刃,只轻轻一扬,万千冰锥般的影子便骤然射出,追向前方,他自己更是借助力量加速上前,一转眼便赶到了身后。
方濯虽是奋力向前,同时尽量躲开从身后飞来的棱刺,可躲避这些刀刃容易,想要在此基础上回身对抗曲银光却难。更重要的是,他自始至终都要依靠魔息来平衡自己的速度,但魔息流逝极快,不出多久必然会枯竭。他的任务便是将曲银光尽可能地引开营地,尽管现在此人已经受到了狩猎本能的影响,但是若真叫他单独对上,方濯虽然不能说是十拿九稳,也可以说是完全没把握。
因而他只能尽可能地跑,先将对营地的威胁排除,再切断魔族的后援,待进了断鸿峡临近正中央部分再做打算。但他打着拖延时间的算盘,曲银光却也明白越靠里对自己越不利,他简单听了一下周围,确定两边只有他们二人的脚步声与气息方才确定此处的确不是设伏点——手掌轻轻翻转半圈,自羽毛下抽出来一条软鞭来。
这软鞭看着不长,柔韧如蛇身,可在鞭身上却密密麻麻生满了倒刺,刺尖弯曲,有如尖锐鹰喙。软鞭抽开瞬间宛如刺破了空气,发出一瞬啸响,方濯敏锐地听到了这个声音,意识到曲银光用了武器,连忙判断着声音的位置前扑躲避。但躲开了第一下,却没能躲开第二下,他人还在空中,腿上便一痛,数根倒刺齐齐刺入腿中,他脸色一白,还没来得及叫喊出声,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后一拖,顺势掀翻在地。
他被往后拖行了数尺,浑身都一阵生疼,宛如被扒了皮。后脑险些磕上一块尖锐巨石,痛得头晕眼花。说实话,从小到大吃的苦不少,练剑这么多年,什么伤什么痛都挨过,可从来没这么痛过。整条左腿都好像要断了一半,倒刺已经深入皮肉直钻骨头。被拖行时他分不清腿上是疼还是麻,而停下的那一瞬间,只感觉到冷。他喘着粗气望着头顶倒吊的人,感觉到胸腔被一道刀锋横割开两半,一半放在冰窖中冷冻,一半在铸剑炉里烧。仰着脑袋看着倒过来的天上走来一颗头,头下才是密密麻麻生着棕褐色羽毛的身躯,毛毯般的肩膀间伸出来一条人类的脖颈,令人眼前一片虚渺无从透光,却又忍不住作呕。
那一瞬间方濯突然格外庆幸自己无法完全显相:他简直无法、也不敢想象半魔半人的自己是个什么鬼样。幸好黑虬没有什么毛,就算受到狩猎本性的影响,看着也不太恶心。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干的,盯着曲银光两肋之间的绒毛和若隐若现的眼睛,喃喃地说:
“真恶心。”
曲银光不以为意:“生在民间的小孩就是娇气。”他蹲下身,掐住方濯的下巴用力晃了晃,“显个相,给我看看你杂成什么样。”
方濯深吸两口气。
“滚。”
倒刺上带着微毒,丝丝点点渗入血液,此时半面身子都一片麻,动也动不了一下。这是千目枭捕食时的一个习惯,它们会使用脚爪上的毒素先将猎物麻痹,再抛至空中摔死。尽管化作人形时毒性会有所削减,但依旧不容小觑,至少现在,他无从挣脱。
好在曲银光身上也带着任务,想要活口,没打算把他直接拆吧拆吧吃了。可狩猎本能到底影响了他,方濯躺着看他倒过来的脸,都轻松地窥见了眼底即将奔涌而出的血腥欲望。打仗便必然会死人,他也不是没幻想过自己可能会如何死,但没有一种是一个作为“食物”的结局,他从来没想过,原来有一天他也能成为他人眼中那般纯粹的一餐。
“黑虬我不能惹,不过幼崽可以,”曲银光拽着鞭子起身,顺手又把他往脚下拉了拉,“你爹娘在旁边吗?我也不是不能大发慈悲,让你去跟他们两个告个别。不过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了。我会把你带回蛮荒之地,给教主大人看看。如果他不需要你、也不想把你当成叛徒惩治,那你就彻底属于我了。我会把你抹上辣椒面和甜酱来吃。如果我想烤你,我会多撒点香料和孜然。”
“你想烤我?我还想烤你呢,”方濯仰面躺倒,任由他拖,“你就那么想吃东西吗?如果我告诉你我根本就无法完全显相呢?人你也吃吗?”
“要怪,就怪你们那个主帅。如果他不搞那些歪门邪道,我也不会想着吃你。”
曲银光一双眼睛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移开了目光。
“不过,你说你无法显相,这是什么意思?”
方濯一笑:“现在来问这个,是不是有点晚了?”
他说的是。说出口之后,曲银光也认为他说的是。他仅仅只是低头一卷鞭子的功夫,手上便一轻。好似眼前只是一闪,鞭子成的圈里就没了人,曲银光立即转头去寻,忽的见到一道蓝光自身边穿梭而过。
这不是去思索方濯到底是怎么挣脱束缚的时候。看到人在侧,并且似乎并不曾被影响、依旧往前行进,他下意识就要去追。但没追两步便觉似乎有些不太正常:方濯方才的左腿被他伤到了,就算是能够迅速愈合,速度也一定会受到影响。可面前这道蓝光非但不曾降速,反倒比之前更快,而重要的是,这道颜色透明纯粹,明显不像是来自蛮荒之地。
曲银光立即止步,侧耳细听。同时掌心的一只眼睛像是长了手一样从那密密麻麻的羽毛中拨开,青蓝色的眼睛滴溜溜四下转动。四野寂静无声,唯有气息碰撞的声音宛如钢珠摩擦,刺激着他的耳廓。这属于他和他的对手,除此之外,除却暗夜风声,别无它响。
曲银光又回头看去。路径狭长昏暗,连月影都看不清。黑漆漆一条长路,早就看不见青芜关的门头和营地。不算太远,但问题就在于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已不知不觉追出去多远。而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至少目前的断鸿峡没有设伏。哪怕再往前进数百尺,也是没有其他声音的。
他虽是沉默,身形却并未停止,依旧向前。尽管意识到也许这是一个陷阱,但自信与专属于狩猎的专注让他无瑕顾及,或者说,是胜券在握,不屑顾及。
曲银光是个易于侥幸的人。他自己从来不否认这一点,因为他的运气其实还挺好的。年少时误入敌人的巢穴,偷偷敛了翅膀躲在干草堆后,可硬是没人看到他。长大了以后自己开始捕食,隔着老远就能听到猎物沙沙作响的声音,扑下去一看发现是一只受伤的幼崽,而且父母都不在身边。更是轻松地度过了魔族最为危险的化形期,也是千目枭族中第一个成功走出沼泽的人。两肋下的翅膀昭示着他的能力,而那丛生的眼睛却显示了天分,数百年来,千目枭族中也唯有一人能够同时熟练地运用这些眼睛来观察四周,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千目枭与生俱来的微弱视力,而这个人,便是他自己。
侥幸让曲银光在顿了一下后继续追击,而谨慎却让他在追逐的过程中张开了翅膀。数双眼睛齐齐睁开,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块挂满了钉子的板子,而每一根钉子上都是一幅三岁孩童随手挥就的肖像画。这些眼睛有的狭长,有的逼仄,或像石灰刻成的痕迹,或像雕塑上凿下来的狮子眼珠,甚至还有只圆滚滚的藏在羽毛中,赤红色的瞳孔点满了血丝,像不小心滚落出来的山楂球。作为鸟类,他的视力就算是再差,也比普通人要好些。这么多只眼睛宛如永远也无法攻破的防线,探出肉眼不可见的细丝四处张望。在看不见的空间中,这些丝线已经构成了一套魔息网,密不透风地探测着每个角落,尽管分心让他的速度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一些影响,但如能排除掉周围所有的危险,那也是值得的。
在以往狩猎的时候使用此招基本上屡战屡胜。对于气息的精准捕捉帮助了他许多,只要稍微放出来一点魔息,他就能即刻定位到它的位置。当然,如果身旁有意图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他也不会让他得手。面对弱肉强食的魔族尚且如此容易,对于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他又怎么可能会被拿住?
由于使用眼睛探测也需要耗费大量的魔息,曲银光还等着回去帮楚惊楼,故而只睁开了一半的眼睛。它们呈无死角扫射,在一瞬间已经将小半个断鸿峡覆盖,而除了面前那道始终不停在移动的蓝光,周遭绝无任何气息。
曲银光彻底放心了。他收回翅膀,暗以魔息驱身,脚尖只轻轻一点,人便立即飞跃数道枯木与屏障,猛地向前窜了三四丈。年轻的黑虬到底比不上身经百战的恶枭将领,没多久便被赶上,但也许是出自于自信,也可能是为了玩弄猎物,曲银光这次并没有抽出鞭子,而是伸出手,在与此人平行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身旁的人立即刹住。他胸腔起伏不定,额上布了一层细细的汗,看上去累得不行,可唇角却微勾。他一身黑衣,整个人几乎融化在夜色中,就连曲银光也得定睛细看,可眼球却在目光移至此人脸上时骤然紧缩。
“——你是谁?”
话音未落,一阵风雪便扑面而来。细雪如波涛源源不绝,从鼻尖一直滚落至胸前,猛地扑了曲银光一脸。他立即回身抹了一把,可面前已成一阵雪雾,宛如千山一同雪崩,迷迷糊糊看不真切。一道剑锋从天而降,快而狠绝地劈向他的额头,剑光甚至比月影更亮。只是在即将靠近的一瞬间,曲银光便听到了剑锋所来处,一掌抵上,来人便向后跃出数尺,以手扶地方才稳住身形。
但就在下一刻,他耳朵一动,精准地捕捉到来自身后的一瞬破空声。一团紫黑色的浓雾从四周迅速聚拢而来,抵于剑尖猛地一炸,饶是曲银光反应很快,已经第一时间挡住了剑锋所来之处,却依旧被这炸开的浓雾推得踉跄两步。而身后又已快速爬起,两三步便冲来,耳畔只闻一声若隐若现的闷雷般的低吼,一道残影便已穿透浓雾,直取后心。
曲银光面上一双眼睛看着,肩头又猛地睁开一只,滴溜溜转了一晌,方才将两人的容貌完全收之眼底。他们二人长得完全不像,但衣服却极为相似,以至在夜色中一时混淆了他的判断。这后来者灵息颜色清澈如冰雪,的确不应被认错,可他却就是这样直截了当地相信了自己的臆断。曲银光暗暗咬牙,明白现在绝不是恋战时刻,他得想办法脱身。这两个小子能将他拖入断鸿峡中,便必定有后招。好在他虽然只有一个人,但功力高深,且身经百战,在两人的围攻下也算是有来有回。手上软鞭只一扥,便化作一道坚硬棱刺,横开两剑之中,顺势脱身。
他仗着自己极快的速度,不过多缠斗就已经从两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