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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木瓜(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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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枫仙君亲自把她送到竹林外,临走前又反复叮嘱许多,直磨得人耳朵起茧子,饶是以她的定力都有些招架不住。明白他是为自己着想,安陵努力表现得更耐心一些,装作认真倾听,可细微处流露的焦躁还是被察觉了。南枫止住唠叨,定定看着她,嗓音沉郁:

“嫌啰嗦?”

“怎么会呢,仙君多虑了。”

安陵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微笑越发完美无瑕。对此,药阁之主只是轻哼,不置可否。

“你以为我愿意白费口舌么?说一千道一万,到头来总是要一意孤行,若见哪位医者啰嗦,十之八九都是这样被病患逼出来的。”

“我和他们不同,向来最乖顺了!”她急忙赔笑表态。

“乖顺?”南枫皱眉,又嚼了一遍这两个字,“这是什么好词吗?别把自己贬低得跟畜生一样。”

那精致笑容蓦地裂开一条缝,足足两息时间,她僵在原地,肢体、神态、甚至眉眼弧度都像冻结了似的,俨然是一尊栩栩如生的塑像。但很快,冰消雪释,融化的伪装抹平了缝隙,安陵不再笑得那么夸张,反而镇静道:

“圣人执守大道,以天下为牧,我等黎民岂不正如牛羊一般?若等同以牲畜而论,倒也没错。”

“真这么想?”

“……”

“说服我没用,你得说服自己。还有这哪哪儿都是漏洞的身体,敷衍我无所谓,真垮了不过是你自己受罪,与我何干?”南枫却不等她沉思,下颌点向竹林深处,楼阁虚影在夜幕中若隐若现,“回去吧,好好修养,明日给你送药。”

“仙君慢走。”

安陵低头拜别。

目送南枫远去,她提着纱灯继续前行,踩在凹凸不平的卵石小径上,听风吹木叶,沙沙作响,偶有绵柔冰凉触及脸颊,捻下来瞧,是辗转飘零的桃花瓣。她舌头一卷,将花瓣抿入口中细细咀嚼,如愿尝到一丝甜味,正准备咽,忽然忆起医者嘱咐,难免踟蹰起来。

又不是第一次受伤,哪像他说得那么金贵……

这样想着,她来到英华台台基之前,刚抬脚准备跨上阶梯,顿时浑身一颤,从牙缝间丝丝抽气。

嘶!

女孩弯腰捂住腹部,吐出花瓣,几次深呼吸,在心底把程昭程炎父子骂了个狗血喷头。可骂归骂,眼下的困境总要解决,她盯着那几级平平无奇的台阶,反复抬脚又落下,终于试出一个相对能忍的姿势,便侧过身一步一步往上挪。

许是上楼时牵动了伤口,等爬回卧房,原本隐隐的钝痛愈发鲜明,整个腹部火烧火燎一般难捱。安陵捋开额前汗津津的碎发,抠出纱灯里的夜明珠卡进蛇形灯台,再褪去衣物凑近看,好在只是略微渗血,缝合处倒并未崩裂。她松口气,拍了拍铜蛇脑袋,侧身支肘慢吞吞躺下,然后迅速昏睡过去。

……

“《桃夭》学得不错,今日教你另一首诗。”

那人招手让她近身,把她抱起来置于膝间,指向桌上书册:

“自己先读一遍。”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她伸长脖子去读,磕磕绊绊,一字一顿,末了,扭头看向抱着自己的人,好奇歪头:

“大人,琼琚是什么啊?”

“一种美玉。”

“给别人一个木瓜,却换到了美玉,对方怎么会乐意呢?”

“正因如此,才能显出情义深重。倘若真心喜爱一人,莫说一块玉,便是以天下奇珍异宝相赠也心甘情愿。”

“我最喜欢大人了!”她高声嚷完,脸又皱起来,低落道,“可是我没有美玉,连木瓜也没有……”

“木瓜、美玉,都只是一种代称,既可实指什么物件,亦可指待人的真心。”那人把她掂了掂,转向自己,“‘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便是拿木瓜换美玉,古代名士之风莫过如此。”

“我知道,这个叫‘士为知己者死’,对不对?大人对我好,我就要努力对大人好。”

她仰起脸,语气满是骄傲,一副求夸奖的模样。那人拍拍她的头,赞许道:

“安陵果真聪慧。”

……

她从阵痛中转醒,迷蒙眨眨眼,瞥向窗外暗沉天色,扶着靠枕缓缓坐起来。

梦境太真实,甚至清晰得不像是梦。虽然教导她读诗的那人面容模糊不清,但据话语推测,极可能是谢家郎主,事情就发生在谢家坞。

这便是她遗忘的记忆?可为何会此时记起来?

安陵想不出个所以然,又没了睡意,索性披衣起身,端着铜灯来到露台吹风。

露台正对东方,天蒙蒙亮,视野中仍是大片灰蓝,仿佛隔纱视物,目之所及,小半座蓬莱仙岛都在沉睡中虚化。朝雾缥缈之间,天地相交之处,唯有一线靛青格外深邃,横隔上下,似乎永无尽头。

“那就是海吗?”她抚摸着灯台自言自语,“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可惜来时没敢往下瞟,这样远远望着倒是不觉得吓人。”

思及此,她莞尔一笑,含蓄抿起嘴。

“不过是你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我从云端栽下去吧,早知道多看几眼了。”

人在病中就容易多愁善感,梦中的诗、南枫那句“畜生”、还有以前种种,繁杂零碎的画面徘徊于脑中,令她不自觉想倾诉些什么。可即便是对着灯台,有些话说出口也实在难为情,安陵沉默良久,最终盯着铜蛇干巴巴道:

“我会努力做个好徒弟的。”

铜蛇绿豆大小的眼睛回望着她,默默无言。

天际逐渐漫上霞光,红轮浮出水面,将醒未醒,云霓丝丝缕缕蚕食着灰蒙。等到旭日迸发那一刻,万道金芒普照,宫室楼宇波光粼粼,可谓是辉煌璀璨、绚丽夺目。

安陵悠长吐出一口气,阖眼沐浴融融暖阳,被这恰到好处的温暖煨出几分倦懒。正昏昏欲睡时,耳畔忽然传来叮当声,睁眼去瞧,原是檐上占风铎轻轻摇摆,下端悬系的飞鸟在风中起舞。

有人?来拜访师父么?

她稍作沉吟,回忆着玄离的用法,拿起一旁的三叉铜铃摇晃几下。很快,露台下出现一位少年,见了她挥手叫嚷:

“哎,安陵!”

“成康?怎么是你?”

这访客着实出乎意料,安陵撑着软榻坐起来些,隔栏杆缝隙和他对视,后者呲牙一笑,满面红光:

“我这便来。”

咚咚咚,一阵急切脚步声,少年飞快窜上二楼,甫一露面,竟直接顺势跪下,给她行了个大礼。

“恩公在上,请受我一拜!”

“怎么了这是?”

安陵唬了一跳,匆匆起身要扶他,不料腹部一时发软,起没起成,整个人滑下去也跪在地上。这下轮到成康惶恐了,他急忙上前把女孩掺回软榻,一个劲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我实在太激动所以……听景衡公子说你受伤了,怎么回事?很严重吗?”

“别急,一件一件来。”

安陵有气无力倚着软枕,接过成康递来的陶杯,道声“多谢”,抿一口润润嗓子。

“先说你的事——我何时成恩公了?”

“阁主要收我为徒!”少年不自觉拔高嗓门,两眼闪闪放光。

安陵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同样眉开眼笑。

“恭喜。”

“其实是公子亲随不可身份低贱,这才让我做了记名弟子,远不能和其他亲传弟子相比……”见女孩真诚祝贺,成康反倒清醒几分,意识到自己有吹嘘夸耀之嫌,忙羞涩地挠头解释,“不过这已经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了,多亏有你。”

“我?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给阁主磕头,阁主说是少主向他求情;我又去找少主谢恩,他却说是应你的请求,让我尽管报答你便是。”说到这里,成康从腕上奇印内取出巴掌大的木盒,打开来看,当中正躺着一枚赤橙混色的丹丸,“我、我没什么家资,这枚‘火天大有丹’是以前积攒的赏赐,服用下去可使修为短暂翻上一番,希望你不要嫌弃。”

“太客气了,分明是你有助于我在先,朋友之间谈什么恩不恩的。”安陵叹息,“况且我没做什么,只是请兄长照看你一二,将你收为亲随他的决定。你若真要答谢,不如去谢他吧,兄长是个好人。”

“话虽如此,毕竟是你开口公子才会应下,旁人想得这机缘还没有呢。”少年不由分说,强行把木盒塞进她手里,“只是一点心意,请你务必接受,否则我寝食难安。至于公子那边,日后我会另想法子报答的。”

“好,我暂且收下,权当朋友互相赠礼,下次遇见好东西再给你捎来。”安陵哭笑不得,拗不过他,只能把木盒塞进自己的乾坤袋,略一沉吟,又问,“你可曾听说青荷仙子的消息?你二人是我一起拜托兄长的,如今你有了如意去处,却不知仙子那边……”

成康皱眉回忆:

“公子倒是提起过,他也为仙子求了情,但阁主说另有安排,他便没再坚持。不过青荷仙子乃当世第一美人,走到哪里都如众星捧月一般,想来不会有人与她为难。你若真不放心,我之后再去打探一二。”

“辛苦你了。”

“嗨,像你说的,朋友之间谈什么谢不谢的,昨日我们三个一起被缠上,算是同患难过了,这也是我分内之事。”

成康摆手,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她连侧身拿桌案上的水壶都显得吃力,不禁诧异,忙起身代劳。

“怎么伤得这样重?昨日分别时不还好好的吗?”

对此,安陵唯有苦笑。

“本不愿让太多人知情,但既然是你,引以为戒多些警惕也好。”

于是她略过自身体质欠佳的缘由,把昨日宴席间诸事、及一碗绛珠酒下肚的后续全细致讲述一遍,又怕少年不清楚这酒的玄妙,特意补充了从南枫那里得知的细节。听罢,成康目瞪口呆,忍不住站了起来。

“他们怎么能……他们怎么敢……”他来回踱步,急得眼眶发红,“不行,得去找他们理论,你可是玄离仙君的徒弟啊!为什么不找你师父撑腰?”

“你现在也是文铎的徒弟了,换做是你,你怎么办?”

“那能一样吗?明眼人都知道我名为弟子,实则只是个杂役,可你——”

“记名弟子和亲传弟子有什么区别?”

女孩一脸诚恳,似确实不了解内情,成康想要安抚她,搔着后脑勺笑笑。

“差别可大了去了。记名弟子么,随便什么时候收都行,磕头敬茶,然后改口,礼数就算尽了。但亲传弟子事关重大,需择良辰吉日举办仪式,邀同道观礼,宣读文书,接着于众人见证下拜过天地祖庙,授印玺和信物,礼成后再发敕书传告仙门各派……”

他眼睁睁看着女孩脸上毫无波澜,握杯那只手却越发收紧,伴随咔嚓一声,陶器四分五裂,水顺着漆案边沿滴滴答答落下,很快聚成一汪。话语戛然而止,成康像哑了一样干动嘴唇没发出声,好半天才找回嗓音。

“难道,你……”

他终于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公子景衡被册立为化天阁少阁主,仙界似乎再也没有传出关于收徒典礼的消息。

该死!他两眼一黑,恨不得当场撞墙谢罪,面上不得不佯装镇定,故作轻松道:

“嗨,瞧我这记性!我也是听一个师兄讲的,他协理过少阁主的典仪,大体是这样没错——但或许只有我们蓬莱喜欢这样操办呢?我胡乱说说而已,你可千万别当真。”

安陵平静地捡起陶杯残片,一手扶着杯底,另一手将残片挨个拼上去,最后两手虚拢护持左右,仿佛它依旧完好如初。

“不怨你,以前也有人提醒过我,可惜我没在意。”

李少君来太白山挑衅那次,得知她拜师后便明明白白质疑过真伪,然而她觉得对方在暗骂自己心性有亏,德不配位,因此被朔榕责罚后并未往其他方面深思,只是彻底记恨上了奸商。如今想来,对方竟是在委婉提醒她名分有问题?

但凡当时留个心眼……

“有浆糊吗?”

她盯着两手之间,忽然有此一问,成康呆了一会儿才听懂她在说什么,犹犹豫豫开口:

“浆糊没有,不过若想恢复原状,我倒是会一点修复法术。”

“有劳。”

一道光芒甩过去,陶杯立刻崭新如初,气氛又沉寂下来。成康实在尴尬,且无所适从,只能没话找话:

“没学过这个法术吗,要不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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