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商陆在枕边睡着时,薤白还很清醒,他在听到耳边轻微的鼾声之后才缓缓睁开眼睛。装睡是因为如果自己不先睡着的话,商陆就会哄着自己,无论多困都要勉强保持清醒。薤白偶尔会很享受这种被无条件宠着的感觉,但某些情况下又会很心疼。
比如说今天,薤白虽然没有直击到商陆和侯庆对线的场景,但晚饭时光是听着对方的复述,他心里就已经很堵了。尤其是听说侯庆那么云淡风轻地谈起自己的养父以及养父的挚友只是无数政治牺牲品的其中两个,薤白就觉得悲愤。
但悲愤过后,他冷静下来想了又想,如果说森少木真的彻底放下了有关政治的一切,又何必大张旗鼓地把遗产全部留给自己呢。
森少木死后,薤白遇到的所有令他觉得匪夷所思的小事如今都变得有迹可循,比如森少木生前的朱秘书到底为何三天两头骚扰自己,比如学校里的老师们到底为何对自己“敬而远之”,比如家门口时常会停着的那辆黑色商务车到底是为何出现。
他曾经天真地期待过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愿意对年幼便丧失所有监护人的自己抱有一丝关怀之心,明明电视上经常会演那些福利机构对留守儿童的爱与呵护,结果到自己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就算了,还总有人惦记着养父留给自己的那点儿钱,还有那些自己都不知道的证据。
没有人在乎他一个无权无位的政治身份为群众的平民的感受,没人在乎别人的感受。
人只在乎他们自己。
所以森少木也是这样吧,他无法再承受沉重的真相,也没有揭开秘密的勇气,于是选择离开人世,但又不甘心罪恶始终被掩埋,所以期待着有一天能有人代替他将盖子打开,然后他靠着名誉来占据所有的功劳。到时后人会赞叹他忍辱自杀、筹划缜密、深有远见,但反而会骂帮他揭示真相的人不早早制裁罪人。
凭什么?
薤白只要一想到商陆对自己说要等到合适的时机就将森少木留下来的证据当做决胜道具,就胸口发紧、呼吸不顺。到真相大白那天,稍有不慎,群众的议论就会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
万一到时候群众会指责商陆没有早早拿出证据呢?万一大家会认为商陆的这种行为不是扫黑除恶,而是为了得到更好的地位呢?万一到时候商陆被更多的高层针对,被所有人当做眼中钉呢?
那样的人生只会痛苦吧。
蒲薤白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对森少木充满抱怨,那种抱怨到达峰值的时候甚至可以称之为憎恶。
这种情绪很危险,薤白再清楚不过,他拼命去回忆养父生前对自己的温柔和照顾,回忆起养父来到福利院蹲在自己面前,回忆起当时对方说的那句“你的眼睛和你父亲的很像”。
那个人明明可以理解爱一个人爱到骨子里是什么感受,为什么就没想过将来有一天他领养来的小孩儿也会长大、也会爱上别人。假如说森少木是个将大义视为一切的人,又为什么会写出愿意和蒲青天一辈子在乡下共度余生这种小家子气的文章?
薤白越想越气,索性翻身起床,为了不吵醒商陆,还不得不控制动作。脚踩在地毯上准备站起来的时候才觉出腿软,他差点儿又跪在地上,缓了好久才找好平衡,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卧室。
他到书房翻出来那份被藏在钢琴里长达十年的文档,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上面各国语言所写的条例有很重的官腔,说实话,如果不是当初考过研背过政治题,薤白可能都会看不懂。最后签名的人也没有他眼熟的名字,明明看上去就是一份无害的作废合同。
现在想想,把名字签在这上的人,才是真正的政治家的傀儡吧。
棋手怎么会成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呢。
薤白拿着那份文档,走到了开放式厨房,打开了灶台的明火,将文档悬于其上。
就因为这个东西的存在,让商陆很痛苦,所以薤白想让它消失。
但是毁掉了证据又能让商陆逃过一劫吗?
但是这个东西的存在将会成为最大威胁,有它在,说不定商陆就会被抹除了。
但是现在已经有人怀疑商陆知道这个秘密了,有没有这个证据都已经不重要,留着还能给商陆一丝机会。
但是没有确凿证据的话他们也不会轻举妄动,只要证据消失了,他们永远都没有理由真正向商陆动手,至少会留一命吧。
薤白的脑海中有两种声音在激烈辩论,最后两种声音几乎重叠,黑暗里的蓝色火光因为空气中的杂质而变成橙色,薤白的手指都能感受到火焰的热量。
文档的一角已经被高温烘烤成炭黑色,即将被点燃的那一瞬间,突然被人拿走了。
薤白保持着举着文档的姿势,看着空荡荡地手被人握住,看着身旁的人动作自然地关上炉火并且把文档丢到一边。
商陆握住薤白的手,一言不发地将他揽入怀中,无声地拥抱着。
诺大的房间里回荡着薤白的啜泣声。
不知道具体过去了多久,薤白的哭声转弱,僵硬的肩膀也卸了力。商陆这才跟着松了口气,轻轻揉着对方的头发,叫着他的名字:“薤白,宝贝儿。”
薤白缩了缩肩膀,用脸蹭着商陆的脖子,眼泪和鼻涕都蹭上不少,“嗯。”
“不要怕。”商陆觉得自己这句话并非单纯的安慰,他是发自内心认为薤白不需要害怕任何人或任何事,他很自信,相信自己能够稳稳控制住局面。
“……嗯。”薤白带着哭腔应了一声。
“虽然不知道你具体在担心什么,但如果我心里一点儿没底,我一定会告诉你。”商陆带着一丝浅笑,令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即便是想到未来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他也不会感到焦虑或是慌张,上午的那些悲观和消极的情绪全部消失,但他亦没有对未来感到兴奋或是怎样。
未来或好或坏,没有发生的事情很难预料,但商陆的内心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平静。
压力没有击溃他,也没有使他兴奋,于是压力也不再是压力,不过只是一种常态罢了。
实话说,商陆不太理解自己内心的转变到底是源于什么契机,可能真的只是因为下午见到了薤白在工作中努力的样子吧,他发现没有他在身边的时候,薤白独立且耀眼。那样美好的一个人,居然深爱着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兴许也是为了能让薤白发自内心地觉得爱上自己是一件美好的事吧,兴许为了让薤白能把这份爱意继续延长、继续加深,商陆认为自己于情于理都该靠着自身的力量成长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受到谁的教育,这一次不再受任何人指引。
这一次,商陆要自己做出选择,并且要让薤白为自己的选择而感到骄傲。
“薤白,遇到你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告诉了我在你看来我的为人如何。但那终归是在你看来,我本质是什么样其实很难明确。可是我想了又想,觉得本质这种东西,可能就是模糊不清的吧。一个人可以既杀人放火、又拯救苍生,善恶可能原本就是一体的,相互纠缠、动态平衡。所以我也不纠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我只知道那些让我看着不爽的事情,我要一件一件解决。如果解决不了,那就算了,但不尝试,根本不知道什么程度才会让我觉得算了。”商陆看向一旁的文档,沉默片刻,继续道:
“其实我不懂林叔为什么要把这个烂摊子留给你,就算说他相信你的人品,相信你不会把钢琴或是这套房子转手卖掉,那也是为了保护这个证据,而不是保护你。乍一看他好像真的给你留了很多,最直观的就是财产和房产,但仔细一想他给你留下更多的是麻烦。想要接近你的人都带着自私的目的,对你表示善意的陌生人可能是垂涎于林叔的遗物,对你表示恶意的可能也是因为林叔生前得罪过他们。
“我没有见过林叔,光是从他的遗作中也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他有他的苦衷和考量,但无论那是什么,我都很讨厌他这么做。让你幸福和让你不幸的选项里,他坚定的选择了后者,让我觉得那人简直脑子有病。
“不过这么一想,我们好像真的没办法去期待别人对我们善良,那不是他们的义务,他们有他们的人生,能为他们自己负责就已经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事了。
“但是薤白,你可以期待我,我会把我的善良都留给你,把我毕生所学的一切爱一个人的方法都作用在你身上。你可以放心大胆地期待我,然后,我一定会回应你的期待。我会好好活着,好好做人,好好爱你。
“所以,不要怕,有我在,没什么好怕的。”
薤白安静地听着商陆这段宣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哭了,而是也抬起双手抱住商陆。肌肤贴合的感觉明明已经体验过无数次,但他还是觉得不够,贴得再紧都不够触碰到对方的灵魂。
但是语言却可以,像是现在这样两个人毫无隔阂地拥抱着,听着一方诉说心里话,听着彼此的心跳,那感觉就好像他们的灵魂已经互相贴近了。
“商陆,”薤白贴得太近,说话时嘴唇都会碰到商陆的脖子,“我爱你。”他说着,顺势吻了吻商陆颈部略微突出的静脉位置,用唇感受对方的脉搏。
然后薤白就明显感受到商陆在听到自己的告白之后脉搏的搏动频率疯狂地飙了上去,他昂起头泪眼朦胧地看了看对方的表情。
那是只有蒲薤白能看得懂的表情,是远比告白要深沉的热爱。
薤白一路摸索着、缓慢地抬起手,最后捧着商陆的脸,贪婪地亲吻着,吻着、重复着“我爱你”这三个字。
他想起当初自己还对告白这件事很吝啬,总觉得喜欢喜欢的说得多了就不值钱了,但商陆那时说就喜欢批发货,觉得量大才是真。薤白现在懂了,爱啊喜欢之类的话是说不够的。
就像是爱啊接吻之类的也是做不够的。
恒温空调下房间里一年四季都是22℃,原本还要再高一些,但无奈商陆动不动就喊热,只好下调了一些。那之后冬天薤白就不得不穿上厚的居家服,夏天虽然还好,但不穿衣服待久了也会冷。
不过那天晚上他倒是一点儿没觉得冷,反而热得浑身是汗,最后都分不清身上到底是汗水还是其他的什么。
在备餐台旁边做似乎也不是第一次,但今晚总觉得有些不同,商陆比起晚上入睡之前还要更卖力了些,这对薤白而言无疑是个挑战。起初他还能靠着双手撑着台面来配合,后来腿彻底软了腰也使不上力气,即将趴在备餐台上的薤白突然被商陆强行翻了个身,又被抱起来放在大理石台面上。
冰凉的触感让薤白浑身一激灵,滴落的汗水更像是给台面打了层蜡,滑得让他直往上蹿。
薤白是怎么忍住不去抱怨的呢,他想了又想,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忍,因为就没什么好抱怨的。虽然后背的脊骨被硌得生疼,虽然浑身的力气都逐渐被抽走,但只要看到商陆的表情,他就没了任何怨言。
好在商陆还留着一点理智,手摸到备菜台的时候发现台面很凉,于是迅速又把薤白抱去沙发上,用沙发上的毯子把他裹好。
“抱歉,冷吧。”商陆问。
“不冷。”薤白搂住商陆的脖子,“抱着就不冷了。”
这句话带着点儿撒娇的口吻,把商陆最后的理智轰飞:“那就抱紧了。”
也不知道抱紧是为了方便谁,两个人都很投入,哪怕是最后谁都没力气了,也要窝在沙发上亲个没完。
洗澡是早晨的事了,商陆试图站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也腰酸腿软,他坐在沙发旁边一边沉思一边等待腿软的感觉缓解,寻思着这次可能真的是纵欲过度。
也不知道那些宣称一晚七次的人都是什么体格,是特么外星人吧。
他转过头看着还在睡的薤白,心里多少有点儿自责,明知道最近人家很忙,居然还不知收敛。但转念一想,这也不是自己单方面的问题,如果薤白没有表现得那么诱人,自己也不至于……
想着,商陆就再度回忆起半夜里薤白那声声“爱你”,刺激得他立刻站了起来。
还是洗个凉水澡冷静一下吧。
他到浴室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冲了个凉,然后贴心地准备了温热的湿毛巾,回到沙发旁边跪下,开始认真地帮薤白清理身子。清理到下面的时候,他发现爱人那里又有了红肿的迹象,心疼和愧疚感交织下,他都不舍得再做深度清理。
肯定会疼吧,但是不清理的话肚子也会疼吧,昨晚……里面肯定积攒了很多。
内心挣扎了一阵之后,商陆跑去拿来药箱,翻出有段时间没用过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