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碰前的一瞬间,难以再自持的薛珅做出了一个自私的决定——他捧起张涛的脸,用自己的嘴唇回应了这个本该浅尝辄止的亲吻。
他们身上干燥而温暖的夏夜气息尚未散去,伴随着生涩的试探,与滚烫的鼻息交织缠绵在一起,构成了此后许多年里他们对十九岁夏天共同的记忆。而在没有蕴藏丝毫醉意的意乱情迷之中,薛珅的野心和欲念再度膨胀起来,以极其恐怖的速度填补着半年以来的空虚不安和患得患失。
可是这不够,还远远不够,他想要更多……他想要得到……张涛的一切。
在关上昏暗的床头灯,驱散房间中唯一的光亮之前,身下衣衫散乱的张涛抬手阻止了他的动作:“薛珅……为什么?”
“不是你告诉我的吗?”薛珅俯下身,欣赏他迷离双眸中竭力维持的最后一丝清醒,结着薄茧的指尖轻抚他的脸,“是你告诉我……我值得一切最美好的东西。”
自从入夏以来,薛珅醒得越来越早。他正处于大三下学期的期末,学业科研的压力和招生组内部突如其来的变故难免令人焦头烂额。人在夏天的睡眠时间本就要比其他季节短些,诸多烦心的琐事更是让他的睡眠质量也呈直线下跌。
他已经有一阵子没被闹钟的声音吵醒过,因为他根本就睡不到设置的时间,总在手机响起之前就已经起床洗漱完毕。乍一听见久违的铃声,薛珅先是恍惚了一阵,才勉强从未尽的睡意中抽离出意识,闭着眼睛摸过了床头柜上的手机。
“……嗯……几点了?”被他揽在怀中的另一个人听起来还不如他清醒。
薛珅把手臂收紧了些,在张涛耳边低声道:“才七点……再睡会儿。”在他们维持这段关系的两年中,张涛事后留宿在他身边的次数寥寥无几。薛珅很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温存,甚至难得地睡了个安稳的好觉。
“糟了……我怎么一夜都没回去……”张涛倏地从床上坐起身,朝着四周摸索,“我手机在哪?”
薛珅从枕头下方抽出黑屏的手机递给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了个谎:“它好像没电自动关机了。”
他懊悔地拍了拍额头,开始从沙发上交叠着的一摊衣物里翻找出属于自己的几件。薛珅早已习惯了他这副毫不留情的模样:“……急什么,下午才出高考成绩,这么早就上岗?”
张涛把T恤衫往头上一套:“我得赶紧回去。昨天出来之前没告诉李想,他一晚上联系不到我,肯定要着急了。”
薛珅并不在乎他究竟只是找了个走人的借口,还是真的怕他那好室友又开始操些不该操的心。反正结果都一样——他总是会干脆利落地离开自己的身边,不留下一丝缱绻的温情。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感情上的事更是强求不来,只可惜薛珅太晚才明白这个道理,因为他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
一颗香气四溢,品相极佳的蒲桃从枝头纵身一跃,想要陪着一枚平平无奇的石头沉进水中。可它终究是一颗空心的蒲桃,只能身不由己地漂浮在水面。好在它曾经恩承过无尽的阳光和雨露,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因此而生出了一颗饱满的种子。小蒲桃天真地认为,暂且漂在水上也没关系,这颗沉甸甸的果核一定可以沉入水底,哪怕代价是自己清香甜美的果肉要先腐烂在水里。
只是它从没想过,这个过程竟然如此漫长,又如此痛苦。
“这件事……我们两个人都有责任。”张涛坐在床边,背对着薛珅说道,“我觉得我的责任更大一些,毕竟你昨晚喝醉了……说实话,我现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可是错误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不能一错再错下去……我们不应该做这样的事。虽然我知道这很不现实,但在想出弥补错误的方式之前,我们可不可以暂时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纵然身体也感到些许疲惫,薛珅还是兴奋得几乎半宿没睡。他趁此机会酝酿了满腔真挚的告白,只想等着张涛醒来之后,把过往三年都不曾言说过的心事倾诉个彻底。但张涛这副逃避的态度实在是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定了定神,仍然怀有希冀地暗示道:“小涛,其实我们也可以试着在一起……”
张涛的背影僵了僵,他认真思考了片刻,才开口给薛珅一个答复:“不可以。我还没有做好谈恋爱的准备,而且……我们做朋友虽然很好,成为恋人却未必合适。”
这条过于万能的理由打消了薛珅在此刻继续穷追猛打的念头,被拒绝得如此明确,骄傲如他,很难进一步放低姿态去讨价还价。这半年以来,在浪漫关系建立过程中的收效甚微虽然还不至于令他身心俱疲,但张涛每一次或有心或无意的沉默都让他产生了些许自我怀疑。而如今的他已经打出了自己的底牌,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换来的却仍然是张涛的退缩和回避。
薛珅不想表现出一副被打击得垂头丧气的样子,他故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满不在乎,甚至还带了点轻佻和戏谑:“我想也是这样,没必要牵扯到感情……既然你认为你的责任更大,那你想怎么补偿我?”
张涛回过身,向他投来惊讶的目光:“认识这么久了,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出这么浑的话……你是不是在生气?”
“没有,你情我愿的事,有什么好生气的。”薛珅的确没有生气,他只是感到挫败和委屈。
“那你是不是……嗯……”张涛欲言又止了半天,才磕磕绊绊地问出口,“……喜欢……我?”
在已经得到了“不可以”的答案之后,承认这份心意无法起到任何作用。既然如此,薛珅决定用谎言稍许维护一下自己残破的自尊心:“最多算是有些好感,远远谈不上喜欢。”
张涛说不上来自己是否有几分失望,他缓缓舒了一口气:“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否则我真的没办法再面对你了。薛珅,我们还是朋友……对吧?”
“……当然。”薛珅在十九年顺遂人生中所养成的勇气和锐意并不会轻易就被消磨干净。更重要的是,他不相信张涛对他没有一丝情意,也不相信□□的结合会脆弱到不堪一击。他们之后的日子还很长,他也有更合适的机会去说“我爱你”。
就像那颗静静等待着果肉腐烂的蒲桃一样,薛珅同样天真地认为,他与张涛真正在一起只会是时间问题。
有些事只要发生了第一次,那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第无数次。他们没能如张涛所愿地弥补错误,而是一错再错,万劫不复。
经过一个暑假的磨合,这段秘密关系逐渐趋于稳定。回到北京之后,两人始终保持着每周见面一次的频率,只有十月下旬的一个周末例外。张涛要去长沙出差几天,作为物理学院的学生和招生组的志愿者,他和李想将一同前往第37届CPhO的会场开展宣传工作。虽然自主招生政策已经取消,高校无法再像前些年一样,在比赛现场就与国赛的获奖选手们签下降分录取合约,但今年夏天刚刚开始实行的强基计划还需要进一步解读和推广。
这本不是一件多么值得薛珅关注的大事,直到他在北大招生办的工作群里看见了几张会场的照片。作为唯二可以接收国集选手作为保送生的高校,北大和清华的摊位再次被安排在了隔壁。薛珅在照片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姜凡出现在了清华的一行人中。
上大学之后,他从来都没有向张涛询问过与姜凡有关的事,尽管他知道这两人之间一定存在着不为人知的过往。薛珅既不想刺痛张涛,也做不到毫无芥蒂地听他讲述自己如何将另一个人置于独一无二的地位。而无论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都不会影响,也不会阻止薛珅继续对张涛付诸真心。因此,一味地纠结于过去没有任何意义。
他曾将张涛那天早上所说的话反复品味许多次,得出的结论是张涛的回绝并不坚定,这也是为什么他坚持认为两人能在未来某天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可姜凡的出现忽然为他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解读角度——“没有做好谈恋爱的准备”未必只是一个敷衍的借口,张涛会不会还没放下旧情?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薛珅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他甚至还给陈希发去了一条消息,打听姜凡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陈希起初也感到纳闷,因为姜凡并非清华招生组的一员,否则今年高考招生时在杭州重聚的就该是四人,而不只是他们三人了。但他很快就从身处会场的同学口中得知,这届CPhO请来了清华物理系颇有声望的钱教授作为与会嘉宾,姜凡已经在他的课题组待了一年,此次是以他学生的身份随行。
“你怎么会忽然好奇他的事?”事情原委都已经弄了个明白,陈希才想起这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薛珅犹豫一会儿,回复了他一行并不坦诚的文字:“群里看到了照片,我还以为贵校招生组实在缺人,怎么连他这么不善交际的人都招进来了。”绝口不提张涛此时也在会场,甚至还可能已经与姜凡见了面。
自从下定决心入局开始,薛珅就很难再拿出以往的态度去对待陈希。如今他又和张涛越了界,这段不明不白又不清不楚的关系让他更加无法对陈希坦荡。直到又一个夏天来临了,第二年参加招生工作的他们再次在杭州聚首。而这一次,已经习惯了身旁有薛珅存在的张涛下意识地在他身侧落座,陈希成为了桌上落单的那个人。
当时的薛珅并不确定,陈希究竟是如何察觉出他与张涛的友谊不再纯粹。但事后想来,他们的确露出了不少马脚。或许是饭桌上无意间触碰后迅速弹开的两只手;或许是发现错用对方酒杯之后难以掩饰的慌乱;抑或许是他熟练地夹走张涛碗中的香菜,放入口中后才回味过来的尴尬。
“别喝太多,陈希……不然又要闹人啦。”耳中充斥着这道声音的陈希却不再像去年那么听劝,只是默不作声地给自己灌酒。
张涛也看出了他的情绪不对劲。在这场饭局草草结束后,他起身来到桌对面:“陈希……我送你回去。”
“我送吧。”薛珅不知道,自己还能否以朋友或者对手的身份去和陈希聊聊,就像他们少年时那样。
陈希并没有给他这样一个机会:“不用了,我自己走。”此刻的他们甚至不算是竞争者,而是“胜者”与“败者”。
可只有薛珅知道,自己从来都没有成为过赢家。
在高中办公楼的卫生间里偶遇张涛的时候,薛珅脑海中率先浮现的想法有些奇怪:他们已经很久都没在酒店之外的地方见过面了。
他原本还在为张涛问都不问自己一句,就要把林羽送到姜凡那边的偏心举动感到生气,可张涛这副疲惫又脆弱的模样又让他忍不住心疼起来。薛珅很想问问怀里这个惨兮兮的笨蛋,作为第三年来招生的前辈,怎么还学不会摸鱼偷懒,居然能把自己累到几乎中暑晕厥。可这些话最终还是没被他说出口,全部的重量只化作一个轻轻落在张涛干涸嘴唇上的吻。
过去的两年里,薛珅时不时会产生一种他们就是恋人的错觉。毕竟两人在大多数时候的相处模式看起来和情侣也没什么两样,更重要的是,他们只对彼此这样特殊,也称得上是对方的唯一。
可是作为一名完美主义者,薛珅并不认为这是个好的征兆。他不想稀里糊涂地见好就收,甚至生出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念头。一旦他彻底适应了以床伴的身份陪在张涛身边,那他们就再也不会拥有真正在一起的可能。所以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近乎偏执地强调“各取所需,互不相欠”。这既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心甘情愿地将就下去,也是在打消张涛对这段关系自始至终都存在的顾虑。
两人之间的“内忧”就足以令薛珅焦头烂额,姜凡这个“外患”更是像一枚不定时炸弹,再为他们的这段孽缘添了几分岌岌可危。
就薛珅得知的情况而言,除了大二上学期的那届CPhO之外,姜凡还曾在大三的寒假出现在张涛身边。尖子班里有人在春节期间攒了个局,回杭州过年的高中同学纷纷积极响应。薛珅大年初四就回学校跟进课题组和斯坦福的联合项目了,陈希又远在伯克利度过为期一学年的交换生活,所以他们两人都没能参加这场同学聚会,四人中到场的只有姜凡和张涛。
那一天的薛珅完全没有心思工作,恨不得每隔五分钟就发两条消息问候一下张涛。尤其是在班级群的合影里发现他和姜凡坐在一起之后,薛珅甚至头脑发热地打了个电话过去,却在接通后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是太没道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给他留下一句“外面天气冷,早点回家”。
这次来杭州招生之前,薛珅又从张涛口中得知姜凡也会回来,三所高校的招生组还意外地将酒店订在了一起。这让他生出一股相当不祥的预感,当然不只是由于自己最后一年的招生工作恐怕会不太顺利,还是因为姜凡的到来必然会增加自己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