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中观望到这儿,沈欺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立时跃过浅滩,拔足奔向那遍体鳞伤的人。
血痕斑斑的滩涂上,那人昏倒在地不省人事,全身血肉模糊,几可见骨,仅存的几处完好皮肉苍白如纸。
他垂着头,长发遮面,仿佛死了般杳无声息。
“这位仙友,你还醒着吗?”
试探地问上一句,毫无回应。
沈欺心底一沉。
怪他起初不知渔人、魔物和神仙三方底细,看了好一阵才理出个眉目。这神仙在他来时就身负重伤,又让渔人设计推入虎口,如今雪上加霜,情况不容乐观。
为免牵扯那人身上各处伤口,沈欺谨慎地探了探对方伤情,试图分出微末灵泽,替他疗伤。
天地间邪祟过重,对仙灵气泽颇有压制,沈欺应付得吃力,不久后已是满头大汗。
好在灵泽逐渐成形,沈欺揣着耗费不少心力凝出的这一缕清灵气泽,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那人。
他满腹心思都放在救人上,也就并未觉察,那人的指节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灵泽闪烁着微光,荧荧地于沈欺掌心跳跃,再随他抬手,光华流转,即将渡向那人指尖。
——就在此时,那本该意识不清的人出手如电,死死扼住了他的手腕。
“你是何人。”
那人不知何时醒转,长发遮蔽眼帘,声线沙哑,如此质问道。
“你醒了?”
对方前脚刚叫邪魔诓骗,想来心生戒备在所难免,沈欺澄清道:“我只是路过这里,见你受了重伤,才想过来看看你的。”
“不必装了。”
神仙感受不到伤痛般,仍攫住沈欺手腕不放,涌出的淋漓鲜血流淌过沈欺腕上,他看也不看,冷冷道,“你也是有备而来,不是么?”
这人难道把他当成和魔物一伙的了?好大的误会!
对方手指冰凉,沈欺手腕被制住,却不好挣脱,唯恐加重他的伤势,欲哭无泪道:“我真的是想来救你的。”
“不信你看。”
沈欺召出云澜令,晃到对方眼前以示身份:“虽然我刚来云澜府才几日,但并非妖魔之流,来登仙楼是为体验仙家法门,不小心误入这里,确实没有任何不轨的居心。”
神仙才抬眸,倏然看清了沈欺那枚云澜令。
也在那时,似是一时微怔,视线无可游移地落到沈欺面上。
随即,松开了对沈欺的桎梏。
松手时,指节动了一动,擦过沈欺左腕的青铜镯。
很快,收回的那只手脱力垂下,遮住了双眼。
“你怎会在这里?"低语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辨喜怒,好似喃喃。
倒是终于相信沈欺了。
沈欺趁此打听:“此地是何种境界,试炼的又是什么?此间境界害你伤重至此,怎么才能救你出去?”
“救我?”
神仙分明重伤至斯,听见沈欺这样问,竟勉力打起精神,有心思和沈欺闲谈了。
他喉间逸出道不明意味的笑,极低极浅地,近乎无声道:“你救不了我的。”
血痕遮住的双眼堪称平静,他就那样望着周遭环伺的妖魔鬼怪,光影纷乱瑰怪,将他面貌浸染得明明灭灭,让人无法分辨他的神情。
“你看。”
不知何时,浅滩四面蜂拥而来无尽的魑魅魍魉。
妖魔身影铺天盖地,在他们身后,血海起伏,荆棘滋生。潜藏水底的团团黑影再度现身,轮廓清晰可见,只待破水而出。
适才的魔物已是非同小可,眼下涌出来的竟不遑多让。
万千鬼影层层叠叠,将二人围困其间,四面八方留不出一丝罅隙。
遮天蔽日的红与黑,勾勒出比无间炼狱更为骇人的噩梦。
“!!!”
沈欺心中一悸:“先前分明还好好的,怎会突然冒出来这么些?!”
“如何,”那人轻声道,“你还要救我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沈欺硬着头皮道,“万一可以呢?”
“可是,”神仙又道,“你如今所见还不到它们百分之一,”轻飘飘地叹,“不到它们千万分之一。”
听他口气,摆明是打算放弃挣扎。沈欺着急了,恨不得直接把人拉起来带他离开:“那也不能在这里等死吧,至少先试一下?”
沈欺盯着铺满天地的魔魅,往前靠了靠:“要是真的打不过,大不了让你先走。”
那人便见得佩戴云澜令的一个身影挡在自己身前,与满天魔影相比分明渺小得不堪一击,似乎真能隔绝了茫茫恶意。
重重伤痕血迹,模糊了他的面容,只有一点眸光清明,波澜隐隐。
他忽而笑了起来。
“你这人真有意思。可是刚来仙界不久么?”
“啊?”
沈欺莫名其妙地回头:“你怎么了?”
都这种时候了,怎么突然笑出声来?莫不是吓坏了脑子,神志不清了?
那人但笑不语,站起身,随手挥了挥衣袖。
万般魑魅魍魉,刹那湮灭。
只那一时,漫天荆棘同血海消弭无影,而他满身伤痕亦全数愈合。
一扇门凭空出现在两人眼前,顿时白光大炽。沈欺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立足于璀璨星河间,悬于眼前的,是千万道紧闭门扉。
——是又回到了登仙楼各个试炼前的入口。
大起大落不过如此,沈欺反应不及,脑子里一片茫然:“……到底怎么回事?”
“府友当真是新来不久。”
那人道:“登仙楼每扇门后均是幻境。如你所见,方才不过是登仙楼中一层试炼,眼前种种全是虚妄。”
“你说是幻境,”沈欺心有余悸,虽说是假的,未免也假得过于逼真,他问,“那你受的那些伤也是假的吗?”
那人眼眉微垂:“那些么,”他说,“在试炼中是真,离开试炼,自然同幻境一道消散了。”
他拨动星河,他们二人刚走出来的那道幻境之门便沉没不见了,说着:“今次我准备得不够妥当,大约过不去这道试炼了,不愿连累了府友,索性先将你带出来。”
沈欺突然深沉道:“所以,刚才我们所见到的都是幻影,而你随时可以退出,对不对?”
“话是这样讲,”那人像是没发觉沈欺的脸色有变,叹惋道,“不过提前退出算作试炼失败,往后还得从头再来一遍了。”
“既然你随时能退出,”沈欺逼近神仙,一字一句,沉声道,“那刚才,你在幻境里,为何不点破。”
一腔好意付诸东流,沈欺总觉得遭受了一场欺骗:“你是在耍我吗?”
神仙颇觉无辜,整理出分外诚恳的神情,完全看不出在幻境里那种低沉的样子了:“府友误会了,是因为看你单纯善良得紧,才叫我不忍心戳破你的好心肠呀。”
“……”
沈欺勉强接受他的解释,复问:“听你说的,登仙楼的试炼也是幻境,那它和观镜台的入府试炼岂不是一样的路数吗?”
那人不厌其烦地回答了他。
“不尽然,虽是幻境,二者并非相通。”
“观镜台幻境因人而异,人人所遇见的入府试炼并不相同,也只在入府试炼时出现一次,入府后无需再进入其中。”
“登仙楼的试炼却有千万层,是云澜府中仙师为考验弟子修行而设,于各人来说都是一视同仁。
“登仙楼每层的试炼,那一扇门后是怎样一个幻境,任谁进去都是那样,不会有任何分别。”
沈欺:“唔,是这样么。”
“说来我还没有问。”
沈欺视线游走,落到那人的面貌,他凝视着对方。
“……你究竟是谁?”
对方不曾佩上云澜令,衣着饰品也见不到彰明身份的物事。从试炼幻境里出来,满身斑驳血迹消失后,原本模糊的容貌展露出来,面目十分平凡。
是那种放在人群之中绝不起眼,让人过目即忘的相貌。
沈欺进来云澜府的这些天,从未见过这号人物。
那人眨了眨眼。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很好心一样地提议,“但你可以,嗯,猜猜看?”
沈欺:“?”
绝对不是他的错觉,自打从幻境里出来,他身边这个神仙宛若是脱胎换骨,丝毫不复幻境里的颓废情状,反而换了副嘴脸,兴致勃勃得有些欠揍。
沈欺就被激出了一点多余的好胜心,当真猜了起来:“你虽未佩云澜令,可既来登仙楼参与试炼,还称呼我为‘府友’,那么也是云澜弟子。”
“你进入的试炼颇高深,又险些将我误认成幻境里的妖魔,说明此前与我不曾相识,则你不会是与我同等级、和我打过照面的初等弟子。”
“你又还问我一句‘可是刚来仙界不久’,所以你应当是成仙有了一段时日。”
“不是新弟子,不是初等弟子,登仙道年岁不浅,”沈欺归总他能够分辨的所有线索,得出个结论,“你该至少是中等弟子往上的神仙。”
那人不由得拊掌:“思路分明,府友了不起。”
手掌拍了好几下,才说:“虽不能告知你确切姓名,但平日里大家都叫我守楼人,府友若喜欢,也可这样叫我。”
沈欺:“若我不喜欢呢?”
守楼人:“那便委屈委屈府友,也只能这样叫了。”
沈欺:“……”
无妨,不说就不说罢,谁叫他还没有认全云澜各等弟子。然而只要记住守楼人这张脸,届时回去一查,还怕挖不出他的身份吗?!
“说来也巧,”守楼人想起什么,又道,“登仙楼里万万千的试炼,若非结队是进不到别人的试炼去的。适逢今日登仙楼开了几层新试炼,也许还未稳定,才把你送到我的试炼当中来了。”
沈欺听守楼人说了这么些,才知道他早前推断有误:登仙楼试炼不是他想的那么残忍,非要试出结果才能结束;而是因为他又撞上了意外,误入到守楼人的试炼里去了,故而无法自行退出,必须由守楼人退出试炼、他才能一起离开。
近来意外频出,就连进个登仙楼都能出岔子。沈欺实在是无奈得很,只能安慰自己,还好这次的意外算是小的,只是闯进了守楼人的试炼而已,没有其他怪事发生。
现今守楼人带他离开了那重幻境,重新回到试炼前,迢迢星河依旧,点亮的星门变成了第一扇。
“果然,”守楼人指了下第一扇门,“你初次过来登仙楼,按理该从第一层试炼开始。”
“方才无意叫你挂心,总归是我的不是。”守楼人摆出了助人为乐的善意,“左右无事,还望府友允我个赔罪的机会。就让我和你结队进去这关试炼,也好陪你一道分担,替你掌掌眼,你看如何?”
说得头头是道,口吻亦真诚不过,但沈欺无法信服:“我一点也瞧不出你有赔罪的意思。”
守楼人遂大惊失色:“你怎会这样想?委实叫我伤心。”
“……”
沈欺:“如此便委屈委屈你,也只能伤心一二了。”
守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