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的弟子们并未尽数离开,或凝神思索,或互作探讨,或身姿矫健地上前,逮住上官留意就开始了请教。
沈欺受府主讲学内容的熏陶过深,仿佛开启了新境界的大门,神思浮浮沉沉,好一拨弟子行过,将他拉回真实来。
这拨弟子的云澜令旁统一别着朵金色芙蓉,工笔巧致,沈欺道:“云澜令簪花,府友们真是闲情逸致啊。”
“这个啊,”宋既白一语道破天机,“表示他们是芙蓉风雅会的神仙。”
“芙蓉风雅会,是与芙蓉有什么关联么?”
“非也非也,此芙蓉非彼芙蓉。”
宋既白:“上官师尊所持灵杖名为‘一枝春’,其形以芙蓉为意象,此外上官师尊还有件趁手法器也与芙蓉有莫大关联,由此得了个‘芙蓉上仙’的别号。”
此种熟悉的风味,芙蓉风雅会究竟何意,沈欺若还不明白便是辜负小桃子和小舒仙子的谆谆教导了——
他为何就没想到,云澜七仙之名响彻群仙风雅集,近水楼台先得月,云澜府又怎么会缺乏风雅会的行迹!
云澜府之七仙,说的即是上官留意、令夏、蔚止言共三位府主;加之掌纪长老关晨赋;以及至等、高等、中等这三等弟子分别对应的仙师长,司晚歇、唐想妆、关星楼;拢共这七位仙尊。
此七位仙尊皆于云澜建府之初相识入门,又因各有风姿,得“云澜七仙”美誉。该称号起初只是风行云澜府上下,后经口口相传,发扬至仙界,更是在群仙风雅集挣得一席之地。
沈欺的声线微微颤抖:“原来云澜府当中,也是有风雅会的么。”
“哈哈哈哈,当然有了!”
宋既白欢乐地说出个让沈欺两眼一抹黑的消息:“不止有,还有很多呢!”
见沈欺如临大敌之状,宋既白挠头:“怎么了?你对风雅会这些不感兴趣吗?”
沈欺老实交代了:“我初来仙界,对各家仙首不十分了解,至于风雅会的论道比法,”他拿起云澜令,那一朵小水花孤零零地摇曳,“以我这样的情况,恐怕也是无能为力。”
“没关系啊,”宋既白没当回事,“风雅会也不是只有你说的这些,除了追仙论法,人生在世总得有一两个喜好的吧!你没有吗?”
有是有,但沈欺尚且不懂,这和风雅会有什么牵连:“居然还有其他的风雅会么?”
“这个嘛……怎么说呢。”
宋既白竟也有说话卡壳的时候,随即心血来潮,起身叫上沈欺。
“多说不如一见,走!正好离下门课还有些时间,带你去见识见识。”
求知心使然,沈欺跟上去:“都还有哪一些种类的风雅会?我们就这样过去,需要准备些什么吗?”
“什么都不用,直接跟我走就是了。”
还有什么样的风雅会,这个问题,宋既白却卖了个关子:“到了你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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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澜府风自由奔放,修道之余并不妨碍弟子发扬正当喜好、陶冶性情,风雅会之风气从此发轫兴盛。
“风雅会”一词,在外更多指代追仙论法,在云澜府内却仍是广结同好雅士的集会。对于兴趣相投的神仙,不只限于论法修道,只要是无伤大雅的嗜好,都可结成风雅会。
云澜西部浮岛群落称作“掖云庭”,高低岛屿间,楼台星罗云布,辟作风雅会的活动地点。
大小风雅会各安一处,所涉广泛,琴棋书画、诗歌射艺自不并说,更有繁多风雅会的名目,则是沈欺闻所未闻。
因新人入府,掖云庭里里外外支满了各类风雅会招新的招牌,沈欺看得眼花缭乱:“……想不到风雅会竟有这么多的门类。”
宋既白挤眉弄眼:“我就说吧?我猜你约莫是以为风雅会只有论道比法的那一种,刚才才会露出那种神情。”
对仙界的见识还是太少了,沈欺沉痛道:“风雅会竟然如此的博爱,是我误会了。”
此时正值课业之间的闲暇时分,掖云庭人气旺盛,沈欺顺着远近排布,依次观看风雅会的景况。
距他最近的是手谈风雅会,有二仙对弈半空,以江山为棋枰,君民将相为子,旁人围观间双方翻云覆雨,推演出一轮朝堂戎马争锋。
再是让沈欺看到名字就想逃离的论道风雅会,两方人马正在对峙:
“既然上官师尊讲学提到了,今天论道的辩题就定为神仙是否要讲究脸皮吧?”
“不了吧,上官师尊讲得那么透彻了,还有什么好论的?”
“那论道术器哪种更为重要?”
“也不了吧,仙道课上刚拿这个题目写过一万字小辨文啊!仙女师尊的锐评还不够让你们清醒的吗?!”
“……说的也是,那你们说论什么?”
“我听说前些天隔壁上峣仙宫比试论道,索性取其最末那场的辩题……”
又经过诗书刻画之类,其后的风雅会名称,就让沈欺越来越看不出玄机了。
好比眼前顶着“游山玩水”招牌的这家,抑扬顿挫与别人说道:
“这四个字看到了吧,‘游山玩水’,我们风雅会成立的初衷便是与同好相伴,游遍六界奇景。”
“不过魔界那边近些年不是很太平,刚塌完一个逢魔谷;靠近冥界的空茫海呢,最近有离天宫的匪患出没;另一边的歆州嘛,又听说不久前出了个夺人修为的邪祟,现在还没抓到,这些线路都暂时搁置中。”
“但不要紧,‘扶桑撼海’你晓得的吧,仙界十八胜之一,我们游山玩水的下一站就是扶桑海,府友你有兴趣吗?”
往后是一家言行更加诡异的风雅会,空中横掠过数道人影同剑影,地面几个云澜弟子按着地图,面红耳赤地讨论:
“你看,此地有个刁钻的弯道,究竟要旋转一周抑或是一个半周,必须快准狠地判定,才有望在比试中超越前一位。”
“不对,雾断三江之处,每次起雾后三江的方位都会变化,又待如何立即辨别真正的终点?私以为,还是要去趟实地进行演练才最稳妥。”
“那……对面游山玩水的府友们碰巧刚去过三江,不如邀请他们再游一回?”
几人的谈吐是扑朔又迷离,沈欺定睛看向牌匾:花样御剑风雅会。
“……”
沈欺这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宋既白也没闲着,此兄的熟识遍地,领着沈欺逛一家聊一家,聊得各家风雅会的神仙口干舌燥,他仍兴致高昂,俨然还能再唠三百回合。
正待奔赴下家,半路杀出一妍丽仙子,洪亮嗓门喝道:“宋既白!”
附近神仙纷纷侧目,沈欺提醒宋既白:“有人在叫你。”
“不好。”
宋既白登时一滞,低声嘀咕:“来不及解释了,沈欺,你快先帮我躲躲。”迅速闪到沈欺背后,试图就此掩护避人耳目,再行遁走。
“宋既白,你给我站住!”
仙子先发制人,足下如风驰电掣,眨眼间截住宋既白的去路,气势汹汹:“好啊,给你的云澜令发了那么多条消息看不到,事到如今还想跑啊?!”
宋既白无法,借有沈欺挡在中间,只探出一颗苦兮兮的脑袋:“宛颐仙子,我错了,给你赔个不是,你先消消气。”
宛颐怒气不减:“休要再来这套!说吧,仙道课的辨文功课为何还没交?是不是要等花师尊和仙女师尊一起找你了才能交啊!”
……该位仙子的架势,说是寻仇也不为过,不曾想是来催功课的。
沈欺瞟到仙子的云澜令花纹,对方也是至等弟子,较宋既白略低一级。他默默朝宋既白递去同情一瞥:也不知宋既白拖欠了多久功课,竟引得同窗上门讨债。
宋既白唯恐再惹恼宛颐:“下堂课前一定准点上交,我发誓!”出言讨好道,“都怪我不小心忘了时间,宛颐你看,这等小事就不用惊动咱们花师尊和仙女师尊了吧。”
“下不为例。”宛颐总算面色稍缓,“否则……”柳眉倒竖,“你我论术场上见!”
宋既白借坡下驴:“是是是,都听宛颐仙子的。”
宛颐没理会他的刻意奉承,直视沈欺:“这位府友瞧来面生,是新来的师弟吧。”复对宋既白施以强烈谴责:“宋既白你还在那儿杵着干嘛?还不赶紧从人师弟身后出来?”
鉴于宛颐仙子性情霸气不让须眉,实为此届至等弟子中的扛把子,宋既白不敢不从,且识相地闭了嘴。
沈欺苦苦忍耐着笑意:“沈欺见过师姐。”
他注意宛颐手上某物已有许久,委实心痒难耐,遂向她求证:“师姐手里拿的难不成是话本集?”
“正如师弟所说。”
宛颐:“我名宛颐,是话本赏析风雅会的会长。”
“话本赏析?”
沈欺瞳孔中乍放明亮的两束光彩:“想必师姐定然看过许多的话本了?”
谈及话本,宛颐转眼是红光满面:“何止许多,五行六界历朝历代的精妙话本我们都有实时收录,只需加入本会,万千话本任君阅览!”
沈欺两眼发亮:如此之众的话本收藏在前,试问还有哪个话本爱好者能坐得住!
是的,人生在世,难免要撞见一两个喜好。
而沈欺他,就有个没说起过的、沉寂多年的喜好。
——正如话本赏析风雅会之名。
乍遇同好,沈欺迫切地和宛颐探讨:“师姐收录的可有《西越奇闻》?多年前我曾看过前五十卷,后五十卷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完本,实在记挂已久,故问师姐讨教。”
《西越奇闻》是本构思精妙诡谲的奇书,分前后半部,沈欺彼时只看完前一半就遇上了变故,往后多年寻找下半部无果,只好把前五十卷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
偏偏第五十卷末尾停在关键时刻,令他每每忆起都似心中空空荡荡,只想有生之年能一睹结局。
因年代久远,沈欺本不抱十成的希望,怎料宛颐之神色忽然变化再三,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又给我遇到了活的看客。”
……遇到了活的看客?
莫非对方就是?!
谜底呼之欲出,沈欺先一惊,后是一喜,激动难以言喻:“宛颐师姐是著书人?!”
“沈师弟正解。”
宛颐道:“我还存着《西越奇闻》全篇手稿,冲你这般抬爱,说什么都要去给你翻出来!”
“谢师姐。”
沈欺的心愿一朝得偿,精神抖擞:“还请师姐允我加入话本赏析风雅会。”
“这个自不必说,”宛颐当即拍板,“以后你就是我们风雅会的神仙,再有寻不到的话本只管问我们好了!”
宛颐呼啸而来,复乘兴而归。
宋既白终于可以张嘴说话,默默盯着沈欺,开口时罕见地深沉:“……想不到你是这种爱好的人。”
沈欺谦虚道:“还好,还好。”
可他眸光熠熠,分明止也止不住的雀跃。
宋既白:“……”
“我说,沈欺啊,你是不是忘了。”
一趟掖云庭之行,收获过于丰富,沈欺喜悦之情久久不能平复:“嗯?”
宋既白幽幽道:“咱们该去上课了。”
沈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