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欺醒过来时,正躺在一张堆金砌玉的床榻上。
昏死前的剧痛好转了,他眨了眨眼,抬起手臂看过去。
那道破裂的伤口已经愈合如新,周身不适感也消散无形。
他坐起身,认出此处是山人居客房,房间里从装潢到陈设,都秉承了富贵到每个缝隙的风格。
屋内除了他还有个人,原本坐在桌边摆弄瓶瓶罐罐的仙药,此时发觉他醒来,停了手头动作,跑到床边来。
“小沈,你可终于醒来了!”
“离煜?”沈欺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吃了一惊。
离煜跑到床边,沈欺昏了的时候他一直担惊受怕,总算惊魂甫定,问个不停道:“怎么样,你感觉好点了没?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嗯,好多了。”沈欺点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离煜连珠炮似的:“你送八珍糕送了大半日都不见回来,封老头不是找无药夫人看他的老骨头去了吗,正好从无药夫人那里听说金溪山出了大事,我们实在放心不下,只好让封老头回去看店,换我跟着无药夫人一起来看个究竟。”
“不是说金溪山人今天过寿嘛,谁知道我们刚来就看到这里一塌糊涂的,大家都在说什么鬼烬枝啊,金溪山人和雪狮发疯了啊,还没搞个清楚呢,又听人说你受伤晕过去了!”
沈欺:“然后呢?”
“然后?”
离煜没好气道:“然后他们告诉我说,金溪山人和雪狮突然灵智大乱,还有不少人被头狮子和金溪山人打伤了,搞得山人居里一溜儿伤号。”
“这下好了,无药夫人忙得够呛,我也只好跟着打打下手。”
“至于你,你昏过去之后,那个管事说山人居里有大把的客房,喊人把你带了过来。我打听到你在这儿,就马上请无药夫人过来给你看了看伤。”
“不过金溪山的伤患太多,无药夫人给你看过以后就赶去别处了。我问问她忙完了没有,最好回来再给你瞧瞧。”
“再说回你,小沈。”
离煜说着板起脸来:“我听说你出手和雪狮还有鬼烬枝打了一场?你又不是神仙,逞什么能啊,还落得受伤了事!”
沈欺无奈道:“来仙界以前常和各式凶徒打打杀杀,不小心习惯了。”
离煜服了他了:“现如今人间的修道者要这么辛苦的吗?”
“但你别忘了啊,这里不是人间,不用你一个人把神仙的事都干了。这次还好有惜雨仙君路过,要是没有他,别说你了,金溪山这么些人都不一定对付得了那些多鬼烬枝!”
不用离煜讲,沈欺已经在反省了:“你说得对,我该再小心一点的。”
他听离煜直呼贺霁名号,不免多问一句:“你也知道那位惜雨仙君?”
“当然。”离煜理所应当道:“小沈,你是不知道,这位惜雨仙君啊,来头不简单的。”
“他呢,可是九舜宗主座下首徒,不算当今宗主端元真人,不论地位还是法力,惜雨仙君都算是冠绝九舜宗。”
“单说他那把佩剑‘惜雨’,在六界神兵谱上都是赫赫有名的。”
贺霁身为九舜宗首徒,人如其名,为人风光如霁,率直热忱,在仙界颇负盛名。仙界惯以其法器惜雨剑为号,称之为“惜雨仙君”。
但论自带血雨腥风的本事,一般正常的神仙,包括贺霁,都很难有衔云公子那般登峰造极的水准。再来,像鹿柴坡和金溪山这类的偏远山郊,多的是安闲度日不问世事的仙,故而并不是每个神仙都能把贺霁的模样和身份对上号。
毕竟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小桃子那样,身在仙乡、心在仙界八卦圈第一线的。
所以沈欺也好,山人居的侍童也好,都没能具备一眼认出惜雨仙君的本领。
他们两个正说着,一位端庄夫人步入客房。
“沈小仙,听小离说,你醒过来了。”
正是无药夫人,接到离煜传信便匆匆赶来了。
无药夫人步至床沿坐下,给沈欺相看一番,确保他病痛暂消,嘴上也问道:“如何,沈小仙,你可还有不适?”
沈欺眼角弯弯:“并无,想来是夫人医术精湛,使伤势痊愈了。”
“那就好。”
无药夫人面色稍缓,未能露出一道笑,忽而忧心忡忡:“你啊,这话便是太抬举我了。”
沈欺犹且不觉医仙心有隐忧,作势询问病因:“请教夫人,我为何突然晕倒?”
无药夫人有片刻犹疑,而后凝重道:“鬼烬枝所致,煞气入体。”
“……煞气入体?”
“沈小仙,假如我没看错,你手臂上那道伤,可是鬼烬枝所致?”
沈欺回忆道:“是的,当时被鬼烬枝划了道口子,但那时看上去没什么事情发生。”
无药夫人眉头紧锁:“恐怕不是无事发生,而是煞气入体时你并未发现。”
房门紧闭,无药夫人见得只他们三个在场,才抛出不为外人道的隐秘:“沈小仙,你也知道,你的灵脉异于常人,当属世间奇绝。”
“你灵脉特异之处在于,它与六界气泽皆能相融,可谓举世唯一。”
“正如你身染仙泽,你的灵脉却能将仙泽融入体内,使你看来好比仙脉傍身,才会叫人认作仙族。”
“也是因此,若非深入灵脉查探,旁人无从发现你的身份。彼时我也是来回验看了多次,才瞧出了反常。”
这些都是沈欺从鹿柴坡醒过来后就知道的事了,他依然凝神听着,睫羽微微垂下,将一双颜色清净的眼瞳遮掩了半分。
离煜奇怪道:“夫人,好端端的怎么又说起这个来?这不是件好事吗?”
“小离,你且听我说完。”
无药夫人叹了口气:“凡事有好必有劣。”
“灵脉非常,能与仙泽相融,固然是件好事。但沈小仙的灵脉,远不只是融合仙泽。”
“你别忘了,以他的灵脉,但凡六界之气,便是皆可相融啊。”
离煜想到什么,变了脸色:“夫人你是说……?!”
六界之气皆可相融,那就意味着,不只是仙气——还有妖魔鬼怪、阴煞邪肆之气,都能够融入沈欺的灵脉。
这几个月来沈欺只在鹿柴坡走动,能触及的当然只有仙气。甚至可以说,只要他人在仙界,正常而言也只会接触到仙气。
可是……
偏偏这金溪山,出现了鬼烬枝。
还有鬼烬枝身上的,来自魔界之煞。
无药夫人叹了叹,对沈欺说:“你灵脉非常,非但融合了仙泽,竟将鬼烬枝的煞气也收入了体内,问题正在于此。“
“鬼烬枝致人灵智失常,但动不得神仙之身。金溪山人和雪狮伤及灵台,病根在里不在表,仙身算是无碍。”
“而沈小仙你,却是恰恰相反。”
“你灵识无恙,却遭鬼烬枝煞气入体,损害了体内灵脉。”
“煞气侵入你体内灵脉之中,你又非仙身,凡胎□□抵御不住突来的煞气,这才身不由己、以致昏迷。”
沈欺就懂了。
是鬼烬枝割破手臂的那时候,还在他以为只是一道小伤口时,煞气早已钻进了身体里。
“可我现在觉得身体一派精神,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沈欺还抱有乐观,“夫人说的这个煞气,是不是已经药到病除了?”
无药夫人缓缓摇了摇头。
沈欺他还不知道,煞气入体,这是个闻所未闻的病症。
因为鬼烬枝以惑乱灵智为食,而不是直接残害人的身体。今天之前,连无药夫人也没见过有谁让鬼烬枝的煞气入了体的——要么是神仙,煞气根本融不进去;要么是魔族,对待煞气不足为惧;至于仙魔以外的其他族类,鬼烬枝也无法轻易相融。
只有沈欺一个人,拜他灵脉所赐,招惹上这场独一无二的“怪病”。
还是无药夫人都感到棘手的怪病。
无药夫人道出实情:“你之身体恢复了精神,并非是所谓的药到病除,你体内的煞气更不曾消失,而是我暂时将它封住。”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
“因你灵脉之故,只这一时片刻,煞气便与你融合至深,想要将它逼出去,寻常办法是行不通了。”
“虽能短暂封住,但七日之内,如不将煞气逼出体外,它便能占据你的灵脉。那么你将又和刚才那般,身不受控,直至被煞气蚕食殆尽。”
沈欺听出无药夫人话里有话:“夫人说寻常办法行不通,那不寻常的办法呢?”
“有两条路子。”
“前者,是你在七日之内修成真仙。煞气不足以撼动仙身,待你成仙必将自行脱出,届时自然不治而愈。”
七天内成仙,沈欺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受宠若惊:“夫人这是说笑了。”
“那便只有后者了。”
无药夫人说:“若能寻得三百年以上的渡苦花蕊,也能将你体内的煞气逼出去。”
沈欺总结道:“也就是说,七天之内,如果找不到渡苦花蕊,我可能就一命呜呼了。”
离煜瞪他一眼:“什么时候了,小沈你不着急吗,还能笑得出来!”
着急,当然着急,但事到如今着急显然无用,沈欺反过来开导离煜:“着急也无济于事么。”他面对医仙:“夫人既然这样说了,渡苦花蕊应当难以一求吧?”
如果渡苦花蕊容易得到,无药夫人又怎么会把这个办法放在成仙之后呢?
“也并非难于登天。”
无药夫人:“渡苦花确是少有,鹿柴坡与金溪山并无此花生长的境地,要说最近一处能寻到渡苦花的地方,就在雁城之中。”
“雁城?”沈欺咂摸着这个稍显陌生的名字。
无药夫人:“不错。”
“渡苦花蕊离枝不出刹那便会调谢,沈小仙,只有你亲自前往雁城,这渡苦花蕊才能发挥药效,驱走你体内煞气。”
“我在雁城有个相熟医仙,这就向她传道信,予你一朵渡苦花蕊,应当不算什么难事。”
“雁城……雁城……”离煜听到这地名开始就陷入思索,念了两遍,猛然拍案而起。
“可是这些天的雁城,根本难以入城啊!”
无药夫人叹道:“是了。”
“得到渡苦花蕊不是难事,难就难在,”她怅叹道,“哎,沈小仙,你受伤的时机着实太巧,这段日子,如何进入雁城才是登天的难事。”
沈欺充分展示了初次来到仙界的孤陋寡闻:“进这座雁城,难道还要择一个黄道吉日吗?”神情十分的天真。
离煜对他的提问见怪不怪了:“也不尽然,雁城平常是能够让神仙随意进出的,最近嘛,无非是碰上了雁城花醒的日子。”
……雁城花醒,听着有点熟悉。
好像曾经在哪里看到过,是个什么意思来着?
沈欺半知半解,冥思苦想时,房门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