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点像细密的钢针,狠狠扎在柏油路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寒意仿佛有生命般,顺着湿透的廉价西装裤管一路向上爬,蛇一样缠绕住白翊的小腿,最终在他僵硬的膝盖骨里盘踞下来。膝盖下的积水已经蔓延开一小片,倒映着“星宸集团”大楼顶部那巨大而冰冷的霓虹LOGO,像一个嘲弄的巨眼,俯视着他这只匍匐在地、狼狈不堪的蝼蚁。
他已经在顾沉舟那辆标志性的、线条冷硬如刀的黑色库里南前跪了将近一个小时。
雨水顺着白翊湿透的额发淌下来,滑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最终在紧绷的下颌线处汇集,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水洼里。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只有一种巨大的、灭顶的麻木,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喉咙里堵着砂石,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就在七十二小时前,他还是风光无两的顶流明星“翊光”。机场接机的粉丝人山人海,尖叫与闪光灯几乎将他淹没;奢侈品代言接到手软,巨幅广告占据城市最繁华的十字路口;综艺邀约堆满案头,制作方恨不得将他奉为收视保障……一切崩塌得毫无征兆,又迅疾如雷霆。
仅仅因为,他拒绝了寰宇资本那位王姓大佬的“私人酒会”邀约。那场酒会的潜台词,圈内无人不晓。白翊用尽了毕生的演技才维持住表面的礼貌,婉拒了那张烫金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请柬。
然后,报应来了。
一夜之间,精心剪辑的“黑料”如同最恶毒的蝗虫席卷全网:#白翊耍大牌殴打工作人员#、#白翊私生活混乱疑似多人运动#、#白翊学历造假#……莫须有的指控配上移花接木的视频和P图,瞬间点燃了网络的滔天怒火。曾经将他捧上神坛的粉丝,一部分倒戈相向,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另一部分则在惊惶中沉默。曾经称兄道弟的圈内“好友”,电话关机,微信拉黑,消失得无影无踪。
代言品牌如惊弓之鸟,解约声明雪片般飞来,随之而来的是天价违约赔偿通知单。那串数字后面的零,长得让白翊眼前发黑,足以将他几辈子都钉死在债务的耻辱柱上,甚至拖垮他远在老家、身体本就不好的父母。经纪公司“星光娱乐”第一时间发布切割声明,字字冰冷,将他彻底定性为“失德艺人”,甚至落井下石,将几份因他“个人原因”导致项目停滞的索赔也一并算在了他头上,账单沉重得能压断脊梁。
他从云端狠狠砸落泥潭,连挣扎的力气都被抽干。昔日喧嚣的公寓门口,如今只剩下狗仔们冰冷的镜头和刻薄的追问。世界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
他只剩下眼前这扇紧闭的车窗。车窗后的人,是这座城市娱乐帝国的真正帝王,星宸集团的掌舵人——顾沉舟。一个他从未有过交集,却手握翻云覆雨之力的男人。这是白翊溺水前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哪怕这根稻草本身,可能就带着致命的毒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昂贵的定制西装早已被泥水浸透,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脆弱的轮廓。他曾经在舞台上光芒万丈的身体,此刻在冰冷的雨夜里瑟瑟发抖,像一片随时会被狂风撕碎的落叶。
就在白翊几乎要被这冰冷的绝望彻底吞噬,膝盖的刺痛麻木得快要失去知觉时,面前那扇坚不可摧的车窗,终于无声地降下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一道冰冷、毫无起伏的视线,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穿透雨幕,落在白翊的脸上。那视线带着绝对的掌控和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或者……一件垃圾的去留。
“白翊?”男人的声音低沉平缓,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像冰锥一样刺入白翊的耳膜,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白翊猛地抬起头,动作牵扯得僵硬的脖颈一阵剧痛。雨水流进他的眼睛,视野一片模糊,但他固执地睁大眼,试图抓住车内那模糊的身影。隔着模糊的雨线和那道狭窄的缝隙,他只能看到男人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以及一丝不苟的深色西装领口。那点缝隙,吝啬得连一丝多余的光线都不肯泄露。
“顾总……”白翊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音节都像砂纸在喉咙里摩擦,带着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卑微和颤抖。曾经面对千万人也能侃侃而谈的嗓子,此刻只剩下哀求的力气。“求您……给我一个机会。”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这句乞求完整地说出口。
车内沉默了几秒,只有雨点敲打车顶的单调鼓噪。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机会?”顾沉舟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近乎残酷的玩味。他似乎在斟酌这个词的分量,又像是在欣赏猎物濒死前的挣扎。“什么机会?东山再起的机会?还是……活下去的机会?”
白翊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狠狠揉捏。他用力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就在不久前,他还是那个被万千粉丝追捧、媒体追逐的焦点,何曾想过自己会有跪在别人车前摇尾乞怜的一天?那些聚光灯下的荣耀,那些山呼海啸的尖叫,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子,反复切割着他残存的自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疼痛尖锐而清晰,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醒。
“我……”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雨水呛入气管,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强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和翻涌的酸楚,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声音:“我……都可以。只要……只要顾总肯伸手拉我一把……我什么都愿意做!”这句话出口的瞬间,他感到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
这句话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支撑不住向前栽倒。
车内再次陷入沉寂。雨声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主角。
片刻后,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名贵铂金腕表的手,从那道狭窄的车窗缝隙里伸了出来。那只手干净、有力,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手里捏着的,是一份被透明防水文件袋仔细包裹着的纸张。
文件袋被随意地扔出车窗。
“啪嗒。”
一声轻响,在嘈杂的雨声中微不可闻,却像重锤般砸在白翊的心上。那份文件袋落在积水的路面上,溅起几滴脏污的水花,落在白翊沾满泥泞的裤腿上。
“签了它。”顾沉舟的声音隔着冰冷的车窗传来,比这秋雨更刺骨,带着一种主宰生死的漠然,“签了它,你的麻烦,我替你解决。”
白翊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份落在地上的文件袋上。透明的塑料薄膜被雨水迅速打湿,模糊了里面打印文件的字迹,但那醒目的标题——《私人助理服务协议》——依旧像烙铁一样烫进他的眼底。
他伸出手,指尖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好几次才勉强碰到那冰冷的、沾满泥水的塑料文件袋。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动作笨拙而缓慢地撕开袋口,将里面那份还散发着油墨味道的纸张抽了出来。
雨水立刻开始侵蚀纸面,但上面的条款依旧清晰得如同恶魔的呓语:
第一条:乙方(白翊)需24小时待命,无条件满足甲方(顾沉舟)的一切需求,包括但不限于生活服务、商务陪同、私人行程安排……
第二条:乙方必须绝对服从甲方指令,不得有任何质疑或延误……
第三条:乙方在协议期间,需与外界保持最低限度联系,放弃一切非甲方安排的私人社交活动……
第四条:乙方需搬入甲方指定住所,未经允许不得擅自离开……
第五条:乙方的个人通讯工具需交由甲方指定人员监管……
……
一条条,一款款,冰冷刻板,毫无人性。这根本不是一份雇佣合同,这是一份赤裸裸的卖身契,将他作为人的自由和尊严彻底剥夺,将他变成一个必须随时响应主人召唤的、没有灵魂的附属品。
白翊的手指死死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脆弱的纸张在他的力道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边缘被揉捏得皱起、变形。屈辱、愤怒、绝望……无数种激烈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撕扯,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撕裂。他猛地抬起头,视线穿透冰冷的雨幕,死死盯住那道车窗缝隙后模糊的暗影,仿佛要用目光将这层阻碍烧穿。
凭什么?!
他几乎要嘶吼出声,质问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凭什么这样践踏他仅剩的自尊?凭什么用这样一份屈辱的契约将他打入尘埃?他曾经也是站在聚光灯下,享受过万人欢呼的顶流,他也有他的骄傲,他的骨头还没被这世间的风雨彻底打折!
然而,就在那愤怒的火焰即将冲破喉咙的瞬间,另一幅画面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他的脑海——那张印着天文数字的违约赔偿通知单。那个数字庞大得令人窒息,足以让他赔上几辈子,足以将他年迈的父母也彻底拖入深渊。还有那些被恶意剪辑、在网络上疯狂传播的所谓“黑料”,每一帧画面都在将他的人格彻底碾碎。没有顾沉舟这棵大树遮风挡雨,他白翊,明天就会彻底烂在泥里,被无数只脚踩踏,永不翻身。
那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反抗之火,在现实的残酷冰水浇灌下,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沉甸甸地堵在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液体在脸上肆意流淌。最终,他垂下头,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被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取代。他颤抖着,摸索着从湿透的西服内袋里掏出一支同样被雨水浸得冰冷的签字笔。
笔尖落在乙方签名的空白处,悬停着,剧烈地颤抖。那空白处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要将他仅剩的一切都吞噬进去。
“签。”车窗里,顾沉舟那毫无温度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猎物落网的冷酷愉悦,“或者,滚。”
这最后两个字,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白翊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滑落。他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在那片刺眼的空白上,一笔一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迹歪斜扭曲,像垂死之人的最后挣扎,每一笔都刻着血淋淋的屈辱。
白翊。
他的名字,从此被钉在了这份卖身契上。
车窗无声地升起,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那辆黑色的库里南没有丝毫停留,引擎发出一声低沉而傲慢的咆哮,轮胎碾过积水,溅起一片浑浊的水帘,无情地泼洒在白翊依旧跪着的、毫无知觉的身体上。
雨水冰冷刺骨,他却感觉不到。他只是死死攥着那份签了名的契约,指节捏得发白,仿佛那是他坠入深渊时,唯一能抓住的、虚幻的救命稻草。尽管那根稻草的另一端,连接着更深的黑暗,和一个眼底藏着冰封恨意的男人。
星辰已然坠落,而他,亲手将自己送入了名为“顾沉舟”的金丝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