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车上下来的人,俨然是慕笙清的舅舅——慕呈修。
说真的,看见慕呈修,楼远挺一言难尽的,自他从云城回来上朝,每每见着尚书大人,他就会想起慕笙清。
都说外甥似舅,那气度,那样貌,活脱脱的翻版。
与慕笙清如雪似月的漱玉感不同,慕呈修更像是沉淀在古韵里的长调,绵重而浩瀚,两人相似却又各有千秋。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楼远以前嫌弃慕呈修太古板,慕呈修嫌弃他太浪荡,二人互看不顺眼。
若说一言难尽,慕呈修的心情也不太美好,往日都要同他呛两声的楼远,这几日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主动向他问好,行礼言辞都端正规矩,让慕呈修误以为自己大白天的见了鬼。
楼远蹙眉嘟囔:“这大中午的,他不用吃饭的吗?”
慕呈修一身深紫官袍,恰如一棵挺拔的青松,散发着肃然而儒雅的气息,一举一动彰显刻板与规整。
随着脚步声的靠近,慕笙清紧张不安,他缩在楼远身后,手指无意识紧拽楼远腰间的衣带,他不敢见慕呈修,也没做好准备。
楼远感受到腰间越来越紧的力道,心里乐呵呵的,他背手轻拍后者的手腕,以作安抚。
“慕大人,用过午膳了吗?怎么这个点进宫?”
楼远脸皮厚,嘴角的笑意真诚,毕恭毕敬地朝慕呈修施礼,看得慕呈修直皱眉头且如鲠在喉。
“用过了,商讨殿试事宜。”
楼远:好熟悉的说话方式。
“楼大人今日也很有礼貌,继续保持。”慕呈修嗓音平淡,无波无澜。
“那是自然。”楼远不恼,甚至引以为豪。
慕呈修的目光看向楼远背后遮面的人,状似随意道:“听闻纪家二公子将要及冠,请了几位江湖人氏,其中便有位慕姓神医,是阁下吗?”
已经提点到他,慕笙清收敛心绪,大大方方上前,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行了个晚辈礼。
“见过慕大人。”
慕呈修打量了几眼,问:“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楼远刚想解围,慕笙清拦住他,道:“晚辈面容有碍瞻观,望大人见谅。”
慕呈修沉默了会,没计较此事,又问:“慎之是你师父?”
慎之是慕呈肆的表字,慕笙清恍惚一瞬,道:“是。”
慕呈修含糊咕哝:“这臭小子,收徒也不告诉家里一声。”
“你是叫笙清,对吗?”他突然问起。
慕笙清:“是。”
慕呈修沉吟片刻,道:“笙清,柔和而清越,是以琼瑜也。”
慕笙清怔然,舅舅与娘亲当初所想竟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白纱遮着脸,他眼眶顷刻间泛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慕呈修赞叹:“好名字,是你师父取得?”
“他何时有这般文采?”
慕笙清稳住发颤的声线,说:“是贤妃娘娘所取。”
慕呈修神情恍然哀伤,唇线绷直,整个人像是迅速苍老了十余岁,过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难而缓慢地吐出几个字:“原来如此……”
慕笙清后悔,他或许不该提到娘亲,慕倾竹距今去世已有三年,人死如灯灭,相隔阴阳,没有再见的可能了。
“对不住,是晚辈失言。”
慕呈修黯淡的眸子抬起,“无妨,我已许久没听人提起家妹了。”
“今日难得遇见故人之徒,你师父可还好?”
“有没有到处惹祸,让你这个徒弟给他收拾烂摊子的?”
慕笙清没说联系不上慕呈肆,只道:“师父他一切都好。”
“好孩子,有空来家里坐坐,见一见你师祖。”慕呈修说。
慕笙清咽下满心酸楚,道:“晚辈会的。”
和慕笙清说话很亲切,因此慕呈修不知不觉间放缓语气,多说了几句,等他再次看向楼远时,就横挑鼻子竖挑眼。
“楼大人……”
楼远精神一震,伏低做小,道:“慕大人唤我遥槿就成。”
慕呈修铁面无私,嗓音冷漠:“楼大人,我这师侄听说是你强抢回府的?”
慕家人最是护犊子,于慕呈修而言,慕笙清已纳入他慕家人的范围,决计不能让个外人欺负了去。
坏了坏了,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楼远百口莫辩,因为事实如他所说。
“舅、师伯,那日是因遥槿找我心切,他不是有意的。”
慕笙清将楼远挡在身后,温温和和地解释。
楼远感动,阿清还是在意他的。
“罢了,已值正午,快回去用膳吧。”
慕呈修不愿再多看楼远一眼,甩了甩衣袖,准备进宫。
“晚辈告辞。”慕笙清拉着楼远冲慕呈修告别。
两人离开时,慕呈修忽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他刚刚似乎瞅见慕倾竹那块青竹玉佩,等他想仔细看时,慕笙清和楼远早已走远。
“饿了吧,吃点。”
楼远特意让荀泗疾准备马车过来,就怕慕笙清在宫里待久了累着。
他将食盒塞进慕笙清怀里,伸手取下白纱斗笠。
慕笙清不设防让他得了手,这一看眼尾还红着,可怜巴巴的模样,可把楼远心疼坏了。
“哎呦,我的心肝,你怎么还哭了,真真是要疼煞我了。”
“闭嘴!”慕笙清恼羞成怒,冷声道。
马车内空间有限,楼远仗着力气大,把对方的警告当耳旁风,搂过慕笙清的腰,将人拢进怀里,一下一下地轻抚他的后脊,宛若在给猫顺毛。
边摸边哄:“阿清是不是见到舅舅太激动了?”
“我们阿清是有福泽之人,就连名字都全有玉,美玉无瑕、君子无瑾。”
不论是“南钰”还是“慕笙清”,皆代表着一尘不染、温润谦逊的期许与赞誉。
慕笙清被他摸得浑身僵硬,像是应激了似的,猛地推开他,斥道:“你乱喊什么?”
他这一下力气不小,楼远后腰撞到车厢壁,开始哎呦哎呦地叫唤。
“那是我的表字。”
慕笙清耳红脸热,好似蒸熟的虾子,但他在生气,没头没尾说了一句就扭过脸不再搭理楼远。
楼远挑眉,那原本应该叫“南笙清”?
转念一想,没有“慕笙清”好听。
他也不装了,凑上去哄人:“好阿清,莫生气,气坏身子可不值当。”
他打开食盒,拿出去御膳房顺的白玉糕,清甜的香气瞬间溢满整个车厢。
看见白玉糕,慕笙清一愣,旋即凤眸微抬,撩起眼皮去瞥楼远,讶异稍纵即逝,唇边勾起似有若无的淡淡笑意。
之前在竹屋,慕笙清几乎是有什么吃什么,很难看出他究竟偏爱哪种食物,就是去镇里义诊,也从不在外吃堂食。
而现在,这白玉糕刚拿出来,慕笙清脸上依旧淡漠,但那双凤眸却难得亮了一瞬。
楼远看在眼里,就知道他一定喜欢。
“吃吧,别跟我客气。”楼远直接捏起一块往慕笙清嘴边递。
慕笙清就着楼远的手咬了一口,甜豆沙伴着青梅和金橘馅在味蕾里炸开,香甜松软,是他熟悉的味道。
自慕倾竹去世后,他再没吃过白玉糕,委屈劲汹涌地泛上心头,眼眶又红了,却生生止住没让眼泪落下。
楼远见他又要哭,急得手忙脚乱:“别哭别哭,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噗嗤。”慕笙清破涕为笑,眼尾薄红,唇角扬起,笑意盈盈,如同雨后盛开的白昙花。
楼远喉结滚了滚,眼底欲壑难填,手指蜷进衣袖,遮于腹前,目光却控制不住随着慕笙清而动。
“多谢。”慕笙清擦了擦眼角,道:“昨夜不该那么质问你,抱歉。”
“没事,多大点事。”楼远不在意地说,“那你也不怪我了吧?”
慕笙清:“嗯?”
楼远垂眸:“我调查你身份的事……”
慕笙清:“本来也没想着能瞒天过海,你我立场不同,疑心也应该的,我都明白。”
楼远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
慕笙清:“……嗯。”
楼远不满他这不咸不淡的态度,坏心眼地又去搂他,“现在,能安心住我家了吗?”
“你要是不从,我就把你的身份都抖搂出去。”
慕笙清:“……”
又幼稚上了!
“那你去抖吧,无所谓。”
慕笙清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你要跟他刚,他就跟你犟到底。
但他低估了楼远的脸皮,“好阿清,你就住下吧,以后我天天去御膳房给你带白玉糕,再不济我去学,我还给你买新衣服,暖床我也在行的。”
慕笙清不为所动,使劲推拒楼远凑过来的脸皮,移开视线,“……不要。”
“别不要,求你了,住我这吧。”楼远越搂越紧,非要同他黏在一处。
慕笙清无奈:“嗯。”
他也是第一次见有人求着要别人白住的,挺稀奇。
“同意了?果真是我的好阿清。”
倘若可以,楼远真想亲他两口,奈何慕笙清没接受他,只能蹭一蹭聊表慰籍。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为什么不愿意见慕家人?”楼远很想再多了解他一点。
慕笙清睨他一眼,嘲讽道:“你不是会查吗?还有锦衣卫指挥使不知道的事呢?”
楼远:好啊,我说咋这么好说话,原来在这等着呢!
但楼大人何其人也,脸皮这种东西,不存在的。
“好阿清,你就告诉我嘛~~~”
一个字转三个调,慕笙清只好捏住他的嘴,“没必要,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对慕家来说,南钰已死,如果知道他还活着,定是万般欢喜。
可他命不久矣,何必让他们再经历一次伤心欲绝!
楼远拧眉,慕笙清没对他说实话,于是他换了话题:“我刚刚观慕大人神色,他似乎不讨厌你师父,不是说毒医叛出慕家了吗?”
慕笙清想了想,这事没什么不能说的,“因为师父喜欢娘亲,娘亲和亲那日,师父与慕家断绝关系,并立誓此生再不入鄢都,是为了抢亲而不拖累慕家。”
“什么?!!”楼远震惊。
难怪查不到慕呈肆叛出慕家的原因,竟有这一层隐秘在。
慕笙清说:“舅舅和娘亲是双生子,娘亲五岁时将四岁的师父捡回家。”
“世人只知,毒医慕呈肆与慕家家主并称医毒双绝,却不知,舅舅并不善医道。”
楼远豁然大悟:还是姐弟恋!
“所以事实上与毒医齐名的是贤妃娘娘对吗?”
慕笙清点头:“这一任的慕家家主之位我娘亲坐过十日,后来嫁去西离,舅舅才接任,因此除了慕家人,没人知道慕家第十六代家主曾出过两位。”
娘亲和师父,若不是和亲,本该是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一对。
奈何天意弄人、世事无常!
“伯父说,你阿娘与我娘亲是好友?”慕笙清突然问。
楼远:“是,我幼时听阿娘说过,她来东云结识了两位非常好的友人,一位是慕小姐,另一位是容姨,就是皇后娘娘。”
“来东云?你阿娘不是东云人?”慕笙清凤眸微微睁大。
楼远从衣襟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巾帕,轻轻擦去慕笙清嘴角边的糕点屑,“我阿娘是南疆人。”
南疆?独立于中原和羯族之外,靠近南诏国的一个异域部落。
以女子掌权,部落内豢养毒虫而闻名。
“你是东云与南疆的混血?”
慕笙清瞅了他好几眼,难怪看楼远的长相除了天生锐利的攻击性,还包含几分妩媚和绮丽。
“你不也是混血?咱俩半斤八两。”
楼远心里想,东云与西离就算都隶属于中原,那也是混血,嗯,般配!
慕笙清又咬了口白玉糕,敛去眸中失落。
不一样的,我是“不详之人”。
“阿清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呀,白玉糕都吃完了,看来明天得去御膳房多顺点。”
松快调笑的话,瞬间打散慕笙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