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御书房
“摄政王殿下，可以将帷帽摘下了，陛下在里面等您。”
林福领着慕笙清抵达御书房外，许是德昌帝了解他的处境，特意准许戴帷帽入宫以作掩人耳目。
慕笙清摘下帷帽，露出清冷出尘的容颜，他将帷帽交给林福，道了声谢，抬步进入殿内。
殿门随他进入而轻轻掩合，慕笙清神情平和，余光扫了眼周围的情况。
只见紫金屏风后，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香炉里安神香弥漫缭绕，轻微的咳嗽声不合时宜响起来，昭示着德昌帝龙体有恙的事实。
“草民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慕笙清准备行叩拜礼时，萧憬略显沙哑的声音传入耳中：“免礼。”
“坐吧。”
“谢陛下。”
慕笙清不卑不亢坐于龙案左下方，抬眸时略感讶异，这位德昌帝似乎与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坊间传闻，东云德昌帝萧憬，在践祚后，除了潜邸时的太子妃和几名侧妃，再没充盈后宫，为此许多大臣陆续上奏，皆被他驳斥，从而造成如今皇室子嗣不丰的现象。
坐于龙案后的男人身着明黄色龙纹锦袍，年过不惑，面容不失威严俊美，头冠中的乌黑却泄出丝丝白发，周身透着一股沧桑感和颓败感，宛若郁气愁苦的失意之人。
看着略微眼熟，萧憬眉眼含笑的模样让他想起了楼远。
尘世之大，容貌相似的人多如繁星，若是旁人，他可能不会在意，可德昌帝与楼远的关系，倒让他多了几分探究。
难不成，德昌帝收楼远做义子，是因为楼远有一二分像他么？
没等慕笙清想出个所以然，萧憬盯着他看了许久，道：“摄政王……或者慕神医，你认为朕该如何称呼你？”
慕笙清波澜不惊回道：“草民布衣之身，陛下随意便好。”
萧憬轻轻笑起来，“你和慕小姐长得很像。”
慕笙清微怔：“您认识家母？”
萧憬点头，面露怀念：“远儿的娘亲与慕小姐是好友，还有皇后，她们三人曾经情谊甚笃、契若金兰。
这一番话听得慕笙清云里雾里，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很快他没抓住。
“远儿与我说过你，说起来滔滔不绝，难得他愿意同我说些心里话。”萧憬惆怅似地叹息。
“远儿告诉我，那株赤火雪莲是你帮他得到的，这孩子没给你添麻烦吧，他的性子有些桀骜，但本性不坏。”
慕笙清语气温和：“您多虑了，遥槿是个极好的人。”
萧憬不太精神的眼眸焕发光彩，道：“那就好那就好，你不嫌弃他就好。”
慕笙清感觉奇奇怪怪的，他有种相看时对方父母推销自家孩子的错觉。
偏他家师父是个老不正经的，每至一个城镇，就喜欢拉着他扎进媒人堆里，询问哪家姑娘如何如何的。
美名其曰：相看宜早不宜迟。
天可怜见的，那时候他才几岁。
“听闻你师承慕家二郎？”萧憬问。
慕笙清愣了下，才发觉慕家二郎说得是他师父慕呈肆。
“是。”他低眉顺眼地回道。
“好孩子，上前来，替我看看。”
萧憬的自称由“朕”变为“我”，看得出来他对慕笙清十分满意。
他温和地冲慕笙清招招手，唤他过来给自己把把脉。
慕笙清走近，搭手时说：“冒犯。”
搭脉的同时，萧憬一脸笑意地打量人，刚刚离得远没细看，现在一瞧，这容貌、气质都是上乘，品性、举止也是上佳，难怪远儿幼年一见，便念叨十余年。
观这孩子神色，应当早不记得救过远儿一事，这臭小子，追媳妇这种大事都婆婆妈妈的，没一点他年轻时候的果决勇敢。
真没用！
少顷，慕笙清收回手，温声询问：“陛下……”
他正要说话，萧憬抬手制止，道：“叫什么陛下，换个称呼，叫……伯父吧。”
其实萧憬想让慕笙清直接喊父皇来着，因为楼远从没这么叫过他，私底下都是“老头老头”的唤他，但目的太明显会不会让这孩子认为楼远太恨嫁？
不妥不妥！还是叫伯父吧！
慕笙清自然不会知道，萧憬堂堂帝王心里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他被眼前人看得有些局促，甚至不知所措。
这爱改称呼的习惯，与楼远真是相似极了。
慕笙清头皮发麻，他摸不清萧憬的想法，只好顺从：“伯父，您是否经常头痛头晕、呼吸不畅，以至入睡困难、夜间惊梦？”
萧憬微微颔首。
慕笙清说：“您心气郁结、气结于胸，是心病。”
萧憬道：“你外祖父之前也是这么说的，来鄢都多日，没回慕家瞧瞧？”
慕笙清凤眸微敛，苦笑道：“没必要，就不给外祖家添麻烦了，还请伯父莫要将晚辈的消息告知舅舅。”
他知晓慕家老太爷早不在宫中当太医，唯有长子慕呈修弃医从文，在朝为官，现任礼部尚书。
萧憬抬手轻拍慕笙清的发顶，像寻常人家的长辈般亲切慈爱，“好孩子，有人怕是要等急了，我就不留你了，去吧。”
在萧憬温厚的掌心落下的时候，慕笙清凤眸惊讶地睁圆，在他心里，萧憬的存在彻底推翻他对帝王的刻板印象，萧憬是位和娘亲同样温柔的人。
“伯父，殿中的安神香药性太重，我给您重新开个方子吧。”
萧憬欣然答应，让慕笙清就在龙案旁写方子。
药方写好后，萧憬看着纸上清隽有力的字迹，眸中满是赞赏。
临走前，他说：“有空闲就进宫陪伯父手谈一局吧。”
就好像特别笃定慕笙清会下棋一样。
慕笙清从殿中出来，已值巳时，殿外伫立着一男子，身穿大红蟒纹朝服，腰际一条黑金纹路的腰封，乌黑的发丝全部束起，头戴一顶玄色暗纹的缨络帽，修长的身体高大笔直，桃花眼傲气轻佻，鼻若悬梁，妖颜如玉，整个人丰神俊朗却又冷漠锐利。
那冰冷的气息在触及到慕笙清时，尽数散去，楼远拎着食盒，另一只手还抓着慕笙清的帷帽，是他刚刚从林福手里抢来的。
慕笙清恍神，他没见过这般模样的楼远，不同于紫衣妖孽风流，而是矜贵傲然，锋芒毕露。
“阿清，老头没为难你吧？”
他将帷帽细致地给慕笙清戴好，拢好白纱，防止身子骨单薄的某人被风吹着。
慕笙清疑惑半晌，意识到“老头”喊得是萧憬。
这父子俩的相处模式挺令人惊讶的。
最初，慕笙清以为萧憬对楼远的态度是捧杀，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萧憬的言行都表达出一位父亲对儿子的疼爱和关心。
而楼远没大没小的，身上的蟒袍官服都是萧憬明晃晃的偏爱，说是德昌帝的义子，不知道还以为是他亲儿子呢。
“没有，你怎的来了？”
楼远紧张地左看右看，绕着慕笙清走一圈，道：“怕老头欺负你。”
他刚下朝，荀泗疾就在宫门口等候，才知道萧憬将慕笙清喊进宫，他官服都没脱立马回头来找人。
“伯父为人温和亲切，怎会欺负我一个小辈。”慕笙清浅笑道。
比起他那刚愎自负的父皇和小疯子似的侄儿，德昌帝显然是帝王中当之无愧的翘楚。
“伯父”二字让楼远眼眸一亮，他刚要说话，林福笑眯眯过来，一声“摄政王”顿时浇灭楼远全身的热情。
林福先对着楼远唤了声“二公子”，转而指了指拐角处，对慕笙清小声道：“摄政王殿下，公主殿下在那边等您。”
楼远下意识心虚，不假思索：“不是我说的。”
意思是他没有将慕笙清的真实身份告诉萧憬，但因为心虚，脑子一时间没转过弯，脱口而出的话可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嘛。
虽然楼远早知慕笙清的身份，但亲耳听见林福唤他摄政王，他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是个无根无萍的草寇，而慕笙清则是出身显赫的天潢贵胄。
真是应了秦释那句“草鸡配凤凰，怎么配，都磕碜”的话。
慕笙清眯了眯眼，以楼远的性子定然会调查他的身份，但是他不怪他，毕竟没有谁会放任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在身边？
慕笙清保持沉默，转身往林福说的方向走，楼远以为他生气了，亦步亦趋跟上。
“阿清，是我错了，我不该暗中调查你的身份，但我对天发誓，老头知晓你的身份绝不是我说的。”楼远火急火燎地道歉赔礼。
“嗯。”慕笙清淡淡应声，脸藏在白纱里，听不出喜怒。
楼远更着急了，“嗯”是几个意思？是生气还是原谅？
“二哥哥，你怎么在这？”
萧湘见楼远带着他前两日当街抢回去的人往她这里来，神色慌张着急，小公主很是好奇。
“参见公主殿下。”慕笙清弯腰行礼。
萧湘很好说话，“免礼免礼。”
“咦，我等的人呢？”小公主探身，看向俩人后面，发现后面根本没人。
楼远嘲笑：“合着你不知道你要等的人是谁啊？”
萧湘天真无邪：“不知道呀，母后让我在这里等的。”
慕笙清隔着白纱，目光穿过萧湘身后，皇后仪驾停在不远处。
沈容音掀开帘幔，正在看着这边。
四周除了他们，没有其他人，慕笙清取下帷帽，朝着沈容音的方向躬身作揖。
沈容音瞧见他的脸，激动流泪，喃喃道：“倾竹，他长得真像你。”
慕笙清行完礼，沈容音放下帘幔，坐在凤辇里哭，因身份限制，她不能唤人前来，采用迂回的方式，见一见故人之子。
萧湘不雅地张大嘴巴，小公主抓住他的衣袖，兴奋地问：“原来你就是母后要见的人，你长得好好看，可曾婚配？”
“咳咳咳咳！”楼远在一旁警告似的咳嗽，差点咳断气。
萧湘松开手，撇撇嘴：“知道了知道了，他是你的人。”
小公主又冲楼远摊开手心，“二哥哥，嗯？”
楼远放下手中食盒，不顾慕笙清的阻拦，非要帮他戴帷帽，瞟见萧湘的手，问：“干什么？”
萧湘嘟嘴：“什么干什么？我的回信呢？”
楼远一头雾水：“啥回信？”
萧湘生气：“我就知道！你肯定又忘了！”
楼远想起来了，他去云城前，萧湘托他送一封信给秦释，结果他忙忘了没给，那信还原封不动躺在包袱里呢。
“啊哈哈哈，这个啊，我回去就给你寄信哈。”楼远尴尬地笑了笑。
萧湘自小就喜欢秦释，从前天天跟在楼远和秦释身后到处跑，像个小尾巴。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知，秦释前去戍守边关后，这份少女心事便深藏心底，无疾而终。
“你不靠谱！”萧湘气得跺脚，小公主眼珠子一转，拉起慕笙清的衣袖，自来熟道：“哥哥，我叫萧湘，小字棠枝，你叫我棠枝就好。”
“哥哥叫什么名字呀？住哪里呀？可有喜欢的人？”
楼远不着痕迹横插一脚，隔开两人，却听慕笙清道：“慕笙清，楼府，没有。”
很简单的话，但字字有回应。
萧湘怪叫起来：“天呐，笙清哥哥你怎么住楼府呀？二哥哥家有鬼，不能住不能住！”
“萧棠枝！！！我看你是皮痒了！敢造你哥我的谣！”楼远磨着后槽牙，看上去要吃人。
“略略略，让你不把我的事放心上。”萧湘可不怕他，怪模怪样的做鬼脸。
慕笙清眼神流露出羡慕和怀念，他曾经也像他们一般，与长姐、六哥玩闹，如今都不可能实现了。
楼远的一半心神全放在慕笙清身上，他的情绪低落楼远立即就感受到了。
楼远对萧湘使了个眼神，萧湘停止打闹，从腰间扯下一个锦囊递给慕笙清。
“笙清哥哥，这是我母后给你的，以后有麻烦可凭此令牌去沈家求助。”
“不……”慕笙清想拒绝，楼远一把拿过塞给他，道：“收下吧。”
慕笙清收好锦囊，准备道声谢，一道阴冷的声音响在三人身侧：“诸位好啊！”
是二皇子萧准，其人面容周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