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卫子夫在灯下细细拆解那条染墨的裙子。指尖触到某处时,她忽然顿住——墨痕中,竟藏着半个清晰的指印。
那是沈兰舟慌乱中留下的。
她将布料贴在脸颊,轻轻闭上了眼睛。窗外,新柳的剪影在月色中摇曳,像极了某人欲言又止的心事。
三月的上巳节将至,未央宫的汤泉别院水汽氤氲。卫子夫立在廊下,手中捧着武帝新赐的鸾鸟纹锦袍,金线绣成的羽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姑娘好福气。"梳妆的宫女小心翼翼地为她拭去鬓角水珠,"听说陛下已命人准备册封典礼了。"
卫子夫指尖轻抚锦袍上的纹样,忽然问道:"近日可听说少府有什么人事调动?"
宫女压低声音:"奴婢听闻,沈大人要被调去雁门做督邮了......"
铜镜中,卫子夫的手猛地一颤,金钗差点脱手。
信鸽房的屋檐下,沈兰舟正在查看边关送来的军报。忽然,一只白鸽扑棱棱落在她肩头——这不是官用的信鸽,脚环上系着一缕熟悉的青丝。
她迅速取下竹管,倒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笺纸。展开一看,上面寥寥几字:"酉时三刻,汤泉西阁。"
沈兰舟指尖微颤,将纸条凑近灯焰。火舌卷过的刹那,她瞥见信鸽房的小吏正躲在梁柱后窥视。
汤泉别院的西阁僻静无人。卫子夫立在纱帘后,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大人。"她轻声唤道。
沈兰舟停在帘外,声音紧绷:"卫姑娘寻微臣何事?"
卫子夫从帘后伸出手,掌心躺着一封素笺:"这个,请大人过目。"
沈兰舟迟疑片刻,终是接过。借着廊灯,她看见纸上抄录着《诗经·邶风》的句子:"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墨迹有些晕染,像是被水渍浸过。
"姑娘这是何意?"她声音发紧。
卫子夫从帘后走出,只着素白中衣,发间无一饰物:"雁门苦寒,大人保重。"
沈兰舟攥紧信笺:"臣......"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宫人的说笑声。沈兰舟迅速将信笺藏入袖中,后退两步:"臣告退。"
卫子夫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忽然发现自己的掌心还沾着方才汤泉的水珠——难怪那墨迹会晕开。
少府值房内,沈兰舟将信笺凑近烛火。火焰吞噬了"死生契阔"四字,她却忽然掐灭火焰,将未燃尽的残片收入贴身的香囊。
案头,调任雁门的诏令已经拟好,只待用印。
次日清晨,武帝正在宣室殿批阅奏章,忽见沈兰舟跪在阶下。
"陛下,臣请监管上林苑军马。"
武帝挑眉:"朕记得,你昨日还说要赴雁门?"
沈兰舟伏身:"臣思及霍去病将军曾言,战马乃制胜关键。上林苑马政关乎边防,臣愿尽绵薄之力。"
武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笑道:"准了。"
信鸽房的小吏将昨夜所见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陈阿娇的心腹。
"烧了?"心腹眯起眼,"可看清写的什么?"
小吏摇头:"离得远,只看见沈大人将灰烬收进了香囊,很是珍重的样子。"
陈阿娇把玩着手中的玉如意,冷笑:"继续盯着。本宫倒要看看,她们还能藏多久。"
窗外,上巳节的柳枝轻轻摇曳,像是无声的叹息。
芒种时节,上林苑的马场草长莺飞。沈兰舟立于栅栏旁,手中竹简记录着各色战马的优劣。远处传来马蹄声,她抬眸望去——卫子夫正随武帝的仪仗缓缓而来,一袭天水碧的纱裙在风中轻扬。
"陛下。"沈兰舟躬身行礼,目光始终低垂。
武帝挥手示意她起身:"沈卿,朕听闻你改良了马匹的饲育之法?"
"微臣不敢居功。"沈兰舟声音平静,"只是参考了西域使节带来的方子。"
卫子夫立在武帝身侧,忽然轻声道:"陛下,您看那匹白马,眼神多灵动。"
武帝顺着她所指望去,果然见一匹雪白的骏马昂首嘶鸣。沈兰舟适时解释:"此马乃大宛良驹与本地马杂交所育,耐力更胜其父。"
武帝龙颜大悦:"好!有此良驹,何愁匈奴不破?"
未央宫棋室内,沉香袅袅。卫子夫跪坐在武帝对面,指尖白玉棋子轻叩棋盘。
"爱妃棋艺见长。"武帝落下一子,"这一手,倒让朕想起沈兰舟的棋路。"
卫子夫眼睫微颤:"沈大人通晓兵法,妾身不过学了些皮毛。"
"哦?"武帝饶有兴致,"她还懂兵法?"
"妾身听闻..."卫子夫轻移棋子,"沈大人曾为上林苑战马绘制调度图,连卫青将军都称赞不已。"
棋子落定,武帝若有所思:"明日传她来见朕。"
翌日,沈兰舟奉命入宫。羊皮地图铺满长案,她执竹杖指点山川河流,卫子夫在一旁添茶研墨。
"若从朔方出兵..."沈兰舟的竹杖划过一道弧线,恰与卫子夫的指尖相触。二人同时一怔,又同时缩手。竹杖"啪"地掉在地图上,惊起一缕尘埃。
侍从恰在此时闯入:"陛下,丞相求见!"
沈兰舟迅速退后三步,伏身行礼:"微臣告退。"
武帝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意味深长。
椒房殿内,陈阿娇摔碎了茶盏:"区区女官,也敢妄议军务?"
心腹低声道:"娘娘,御史已经拟好了弹劾奏章..."
夜色沉沉,武帝忽然驾临卫子夫寝宫。
"爱妃觉得沈卿如何?"他状似随意地问道。
卫子夫正在梳发,闻言手腕微不可察地一顿:"沈大人忠心为国,其才当用于社稷,非妾敢妄评。"
铜镜中,武帝的嘴角微微上扬:"好一个'其才当用于社稷'。"他起身,"明日朕要亲阅战马,让她随行吧。"
待武帝离去,卫子夫才松开紧握的玉梳——梳齿已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窗外,一弯新月如钩,恰似棋局中那枚定胜负的妙手。
六月的雨已经连绵下了七日。
卫子夫立在未央宫廊下,望着如织的雨幕出神。手中的锦帕已被绞得皱皱巴巴——方才乐府的小宫女偷偷来报,说沈大人巡视马厩时染了风寒,高热不退。
"姑娘,伞备好了。"贴身侍女低声提醒,"按您的吩咐,说是去尚服局查验新到的舞衣料子。"
卫子夫点头,接过油纸伞踏入雨中。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裙角,但她浑然不觉,步履匆匆地向上林苑赶去。
军马监的值房内,沈兰舟蜷在榻上,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案头的药碗已经凉透,却只喝了小半。
门"吱呀"一声轻响,她勉强睁眼,恍惚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门口,衣袂还滴着水。
"我...在做梦么..."她喃喃道。
卫子夫将伞搁在门外,快步走到榻前。掌心贴上沈兰舟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她心头一紧。
"怎么病成这样?"她轻声责备,声音却微微发颤。
沈兰舟怔怔地望着她,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子夫...莫再来了..."
卫子夫没有抽手,反而与她十指相扣:"由不得你。"
药炉上的水已经烧开,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卫子夫小心地抽出手,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几粒安息香丸投入药壶。
"这是..."
"安神的。"卫子夫搅动着药汁,"我从小用惯的方子。"
沈兰舟望着她在药炉前忙碌的背影,水汽氤氲中,那个身影显得格外温柔。她忽然觉得眼眶发热,急忙别过脸去。
窗外雨声渐急,药香弥漫了整个值房。卫子夫扶起沈兰舟,将药碗递到她唇边:"趁热喝。"
沈兰舟就着她的手一口口咽下苦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那里还留着卫子夫的指温。
"好些了么?"
沈兰舟没有回答,只是忽然倾身,将额头抵在卫子夫肩上。卫子夫僵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似的。
药炉上的水汽模糊了二人的面容,窗外雨幕如织,将这一方天地与外界彻底隔绝。
"沈大人!太医奉皇后娘娘之命来诊脉!"
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宁静。卫子夫猛地站起身,药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沈兰舟强撑着坐起:"快,从后窗走。"
卫子夫匆忙收拾药囊,却还是落下了几粒安息香丸。当她翻出窗外时,正听见太医疑惑的声音:"这药渣里怎会有安息香?宫中用此香的,似乎只有..."
雨水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卫子夫贴在墙根下,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雷。她最后望了一眼窗内——沈兰舟已经整理好衣冠,正襟危坐地迎接太医,唯有苍白的脸色和紧握的拳头泄露了她的不安。
雨越下越大,卫子夫的裙裾彻底湿透,但她浑然不觉。回宫的路上,她满脑子都是沈兰舟那句"莫再来了",以及自己脱口而出的"由不得你"。
油纸伞不知何时被风吹折了骨架,她却忽然笑了——是啊,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这场雨,这场病,还有这份情,都早已不在掌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