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里新来一个年轻人,确切说,是一支由这个年轻人带领的小型队伍。
人数尚不足百,货物也不算多,瞧五官面孔都有点南方人的特征。为首者姓甘,裹一身白纻斗篷,露出平平无奇一张脸,笑起来却叫人没得眼晕。
但商队头领葛小藤是个雁过拔毛的,肯收容他们一块南行,不外乎两个原因:
一是一个姓陈的随从孝敬上来的一荷包黄金。
二是铜铁司都尉苏明埃专门打过招呼,叫这位一同跟随。
官家的熟人。
那再肥的雁,也得当爷爷好好供着。
所幸葛小藤混到如今地位,除却见钱眼开,也是见风使舵的一把好手。他有心同这位甘郎攀上关系,一路紧着搭话:“甘郎是从哪里来?”
甘郎笑道:“从长安来,做些小本买卖。”
他操着一口地地道道的中原官话,葛小藤又道:“瞧郎君这些兄弟长得却像南方人。”
甘郎道:“我娘是南方人,我这些同行的兄弟,十之有九也是南方人。大伙在北方漂泊久了,想趁这次买卖回来瞧瞧。”
说到这里,甘郎十分谦和:“我久不回南边,不知道这南秦界内人物风土如何,还望葛爷提点一二。”
他一声爷叫得葛小藤心花怒放,便捡几桩事情讲给他听:“你在北边趟久了,不知道也是常情。从前南秦的商贸经营虽比不得帝都,但放在几个诸侯国里还是首屈一指,这两年渐渐不好做了。要说丝绸茶叶这些玩意倒还好,盐铁一紧,闹得大伙都人心惶惶。听消息,像是那位殿下的手笔。”
甘郎语意带疑,“那位?”
“要知道当今大公本来坐不到这个位置。”葛小藤低声道,“大公是文公的弟弟,但人家文公是有儿子的。”
甘郎哦一声:“秦灼。”
葛小藤忙嘘声:“甘兄弟,这人可不敢讲。”
甘郎笑道:“看起来这位文公遗裔,并非民心所向之辈。”
“倒不是这个原因。从前这位南秦少公在境,还好施粥布粮,加上他身世可怜,朝野心向他的反而不少。”葛小藤叹道,“这位也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大公钳制得他那样死,还能杀出重围跑到京城。听各地的小报,他收揽了文公境外的各大遗部,又和现在闹得起劲的镇西萧恒搭了桥梁。萧镇西你知道?”
甘郎肃然道:“如雷贯耳。只怕盖天底下,莫不听闻。”
一旁,姓陈的随从不远不近地跟着,正被这一句砸在脑门上,疼得牙酸。
葛小藤却未察觉他的神情变化,继续道:“这位正是借了萧镇西的势,软硬兼施下来,两年之内,南秦周边州府虽不至于听他号令,但绝不敢援手相帮,今年开年更是把大宗的商贸给断了!境内原本也不急,官路走不通,羌地的私铜可是应有尽有——这不,想必您也听说,这位可是个雷霆手腕的,将那位小羌君斩杀后扶植个傀儡坐镇,整个羌地都在他一人之手!如今各大商贸一断,大伙估摸着还是得开战。”
甘郎点点头,问:“百姓——乡亲们的储备粮够吗?”
葛小藤嗐一声:“这正是一桩有趣的,这位把各大商贸砍了个干净,就是没有动粮食。明眼人都看得明白,这几年南秦春耕艰难,其实断粮更容易攻城夺池。他不这么干,多少还顾虑着大伙死活。他手下也有几万人马,真打起来,说不定还是哥哥打弟弟、儿子打老子!家里哪个愿意?大公现在号召着应战,但军中大半还是比较消极,我听说个别军队里还闹了龃龉,但到底是现在这位的亲信做长官,火速镇压下去了。”
甘郎应一声:“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过这位新君的亲信我还真不太了解,真跑起生意来只怕还有交道要打,还要辛苦葛爷提点。”
葛小藤笑道:“甘郎这话就见外了。如今这位大公手底下的人说复杂是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当年这位……继位之时,他的妻弟徐启峰是得力臂助,民间都说徐启峰能掌兵,是这位继位前许下的承诺。徐将军前两年战死,军权便重新收拢到大公秦善手里……哦,还有一位褚山青褚将军,是文公从前的知交伴读,后来转投秦善。因为他手中握有兵马,秦善不敢轻易动他。不过他围剿那位殿下无功而返,更引得秦大公起了疑心,也在慢慢分他手中的权柄。如今秦大公几个儿子也渐渐长成,他的长子秦晟公子倒很争气,手中也带了一支兵,但……嗨,年前秦大公已经为二公子秦煜请玉牒册少公了。”
那位陈姓随从面色一定,甘郎却依旧含笑:“有道立嫡立长,莫非秦晟公子出身不正,秦大公才择立幼子么?”
葛小藤道:“还不是有了后娘有后爹。这位秦晟公子的亲娘原本是大公的结发之妻,出身也是名门贵族的裴氏,只惜裴夫人早逝,大公为了得些军力援助娶了徐家的女儿,也就是如今的公夫人。没娘的孩子没人疼,秦晟公子的母族还因为裴公海行刺一事远贬他乡,秦晟公子就此失势。不过也是祸兮福兮,他若做了少公,恐怕还没法这么争气。小小年纪跑去军中历练,竟也挣下不少功绩。”
甘郎道:“他本是嫡长,怎么也叫正统,如今的公夫人还敢放他去军营染指军权?”
葛小藤笑道:“只怕这位徐夫人一早料不到他这般本事,只盼他能死在军中,毕竟刀剑无眼。谁料秦大公子竟是个有本事的,还在军中树立不小的威望,这才叫有因有果。”
甘郎道:“不论如何,册立少公也是喜事一桩,怎么外头半点都不曾听说?”
葛小藤叹道:“还不是朝中结结实实闹了一场。文公和几大世家交好,虽然秦善登基后世家凋落,但多少还有些势力。册立少公的旨意一下,裴氏苏氏几个子弟当即跳出来,说文公嫡长尚在,大公越侄僭立也罢,安能偏废先君血脉至此?秦善一场暴怒,砍了几个人的头,没成想更惹得一片怨声载道。也难怪,如今那位殿下虽身在关外,却羽翼渐丰,启程夺位是眼前的事。这件事闹得实在不小,还是靠晁舜臣下场,给大公当的好人擦的屁股。”
秦灼问:“我听闻晁太宰是文公旧臣,大公竟还肯继续用他?”
葛小藤笑道:“你这是有所不知,这位晁太宰当年便是神童出身,要说政务谋略,放眼南秦无人能出其右。加上文公当年贤名犹在,朝中但凡可用的人才多少都受过文公的恩惠,有骨气的要么致仕要么远走,就算秦善逼迫起用也不肯真心供谋献策。只有这位晁太宰,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跟着文公时怎么干,如今跟着他就怎么干。也因为这,和褚山青一起惹了一身背主忘恩的骂名。这两位秦善倒不想用,但他自己的裙带姻娅忒不争气,放眼朝中哪还有什么可用之人?凑合着使罢了。”
甘郎继续抬他的身价来请教指点,一路下来,已将话套了个大差不差。真正的权柄分布外人绝不能知悉分毫,但整体形势和阵营如何,却是难以隐瞒朝野之事。
陈子元跟在一旁笑得脸酸,见秦灼依旧笑如春风,只怕比对萧重光还要诚恳灿烂几分,心道勾践果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只说扮笑这一门官司就能叫他吃得头疼。
但秦善册立秦煜,秦灼就彻底成为孽子孤臣。虽说在意料之中,陈子元仍不免心中膈应。他尚且如此,秦灼又当如何?
趁着夜间在驿站歇脚,陈子元便溜进秦灼房中,见一张面具正晾在案头。这人露出尊容,没干别的事,在写信。
陈子元瞄了第一眼就不再看,只说:“册立秦煜那件事,你怎么想的?”
秦灼未住笔,道:“好事。”
陈子元摸不着头脑,“好事?”
若没有秦煜,秦灼回去正叫一个名正言顺。如今有一个朝廷发玉牒册封的新少公,秦灼就成了正经八百的乱臣贼子,他回去振臂一呼,又有谁敢应?
秦灼笑道:“我原道你是个水晶心肝,怎么猪油蒙心婆婆妈妈起来?有秦善一日,我要夺权,他怎么都要把我敲在叛乱的板子上。你想想他一个废侄自立的东西说这句话,岂不好笑?你若把他的旗号当真,更不是叫世人笑掉大牙?要我说,所幸他封的是秦煜不是秦晟,若秦晟做这个少公,才是真不好办。”
陈子元品出味:“你是怕他们父子铁板一块,把军权牢握在手?”
潮州各项节省,连灯油一日几厘都算得清楚,驿站灯火竟比家里明亮不少。这样烁然的烛火照耀下,秦灼眉眼不再是有情人跟前的温情脉脉,锋锐得像一双抛光利剑。他已经脱了扳指,用略带戒痕的拇指敲敲桌案,道:“但凡有了间隙,就给了外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笔尖一顿,轻轻叹一口气:“没想到秦善竟能歹竹出好笋。记得么,我还没和那些人勾搭上时,宫中被克扣得不成样子,还是秦晟从自己分例里拨了冰和饭食给我。之后的生辰日,也只有他一个人来给我祝个寿。”
他声音漠然,陈子元却忍不住叫:“殿下。”
秦灼笑了一下,继续提笔,“只可惜,有我先做重耳,只能委屈他做个申生了。”
陈子元想说些什么,但又张不开嘴,低头一瞧,秦灼已写好落款。打头一行“秦少卿再拜镇西萧将军足下”明晃晃照进眼里,陈子元还是道:“你俩这鱼传尺素的,还不如叫梅道然跟着,走他的路子给那位报平安,多少还便宜。”
秦灼将信封好递给他,“他正用人,梅子还是待在那边。你寻个间隙,把信交给苏明埃,他帮忙捎回去,更妥当一些。”
他语落抬头,见陈子元欲言又止,道:“有话就说。”
陈子元捏了捏信封,“殿下,你别怪我说话直。现在咱们这种情形,你是不是有点太色令智昏了?”
秦灼笑了笑,向他招招手。
陈子元叫道:“舅哥,我有老婆的!”
“放屁,你俩就换了个庚帖,文定都没过,占我妹妹什么便宜?”秦灼道,“附耳。”
陈子元依言俯身,只听了一句,当即瞳孔一缩正要变色,又被秦灼拽下来,将一套话说完,抬手将他衣襟一放,道:“去送吧。”
陈子元皱眉,半天只挤出一句:“这也太冒险了!既然有后路,就不如直接内外接应……”
“内外接应,之后呢?只拿下一群虾兵蟹将,不过打草惊蛇让那位有了提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南秦向来喜欢这么处事。”秦灼拍拍他肩膀,笑道,“子元,回家了。”
一入南秦半个月余,秦灼等人跟随葛小藤,所做不过一些民间零散买卖,卖出的也是瓷器丝茶之类,蒙在车中的铜铁一动没动。陈子元本不是毫无耐性之人,如今也忍不住犯嘀咕:“殿下,难不成是咱们露了什么破绽,怎么官府里一个正经接待都没有,更别说生意。”
秦灼只作一笑:“人家还没放心咱呢。”
见陈子元又开始纳闷,秦灼便道:“你当这位葛小藤是空手打点生意?必定跟官府有些牵扯,虽说我们是苏明埃的关系,只怕他的上头还要再相看。”
陈子元问:“那咱们怎么做?”
“等。”秦灼沉声说,“等他们真正放心,至少放一半的心。趁着这功夫,看看秦善这些年的做派,知己知彼的好机会,不会白费。叫底下的人都沉下心,做好手头的事,一切听我号令。”
秦灼发了话,他麾下众人的浮躁之心也悉数收敛,还真安安分分做起生意。秦灼少时被克扣过一段时日,一应用度都精打细算,以至于如今也是管账的一把好手,陈子元听他噼里啪啦拨算盘,心想这铜铁司再不放下心防,只怕他家殿下连明年的军资都能赚个盆满钵满了。
正是这八方来财的好日子,葛小藤那边传来了铜铁司的回复:廖东风同意接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