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破晓起程,角声吹彻云霄。鼓停角息后,潮州营半数部众快马奔往西塞,只留滚滚沙尘。
如此狂奔三日,众军才扎营休整。唐东游掏出肉干给萧恒,萧恒摇摇手,继续啃自己那块饼。
唐东游挨着他坐下,撕着肉干塞给他,讲:“将军,咱们是先去州府,还是直奔雁线?”
“先去雁线。”萧恒折了根树枝拨弄篝火,“前一段齐军已经打过庸峡,守城要紧。州府那边就算下达了旨意,也没人接。”
唐东游奇道:“虽说咱们潮州出身不大正当,但受了皇帝招安,怎么都是正牌军。他们西塞都护府就算再不懂事,也得犒劳犒劳。”
萧恒看向他,“半个月前,西塞都护被西夔营一个统领刺杀,叫赵荔城。据说赵荔城白日闯帐,直接割下了他的脑袋。没过几日,齐军大举进犯,全城险些被屠。”
唐东游听出点不对:“‘险些’被屠?”
“这就是第二件事。除了我们,朝廷还往西塞派了一个人。”
萧恒拿树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字。
唐东游讶然,“娘哎他还活着哪!他不是早下了死狱,竟没有被处斩?”
“皇帝登基大赦,将他从御史台狱发落到京兆府狱。他当初维护科举,又重审并州案,将世族得罪个底掉。京中诸公想要他死,便寻了这么个正大光明的法子。”
萧恒看向篝火,眸光闪烁。
“故令一介书生,远赴西塞监军。”
***
李寒滚鞍下马时被风沙呛得一阵咳嗽。
晌午太阳最盛时,李寒却直到城墙根才看得清城楼牌匾。漫天黄沙滚滚,青天白日也像黄昏。他刚下马站定,袍角便被人扯住。
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孩子。
肋骨一条条地高凸,面庞浮肿,李寒甚至疑心牵住自己的是一根枯枝。
那孩子有气无力地叫:“郎君,给口饭吃吧。”
李寒忙解包袱找干粮,将吃剩的馕饼全都交给她。女孩跪下给他连连磕头,他将人搀扶起来,温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四儿。”
“你的大名叫什么?”
“没有大名,就叫四儿。”
“叫四儿,想必上面还有哥哥姐姐?”李寒道,“你的兄姐在哪里,我陪你去找他们。”
四儿说:“死了。阿爹阿娘,阿翁阿婆,哥哥姐姐,都死了。”
李寒一时默然,四儿已抱起馕饼狼吞虎咽地啃。李寒将水囊拧给她,待她吃了一会,问:“你想跟我进城吗?”
四儿被噎住,咳了一会,忙说:“别进城,别进城,城里都是死人。”
李寒问:“在哪里?哪里在死人?”
“饿死了好多,都说齐戎子要打来,又跑了好多。前一段,大衙门也在杀人,杀了好多人。”
李寒隐约听出她所讲的衙门正是都护府,问:“衙门要怎么走,四儿能不能同我指一指?”
四儿想了想,点了点头。
李寒将她抱上马背,说:“你同我指完,我就先送你回家。你看看家里还有没有什么衣裳粮食,好好藏起来。”
四儿第一次坐马,小心翼翼抓着马鞍,问:“你是大官儿吗?”
李寒笑道:“怎么这么问?”
“只有大官儿才骑大马,才去衙门。”
“我不是大官儿。”李寒挽过缰绳,“我家也在这边,咱们是一个老家的人。”
四儿给他遥遥指了路,李寒便送她家去,到地一瞧,何止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土屋已经坍塌半壁,屋顶茅草也被撩去大半。西塞连野草都少长,门前沙土能淹过脚面。一推门,李寒忙掩住四儿口鼻,被灰尘冲得再度咳嗽前先闻到一股剧烈异味。
他为四儿掩鼻的袖子盖住她的眼睛。
榻上,蝇群如云,蜷缩脓烂的血肉散发阵阵恶臭,白蛆爬了满床满地。
已经分辨不出男女,但死在屋里,想必是四儿的家人。
李寒将孩子搂在怀里,背身遮挡住,推着她慢慢走出门。
两人走到院中,李寒擦了块石头给她坐,从包袱里找了件干净衣衫交给她,蹲身对她道:“我有点事做,约莫天黑前能回来,如果天凉了你就披上它。别进屋子,干粮和水我给你留下,也别吃得太急。”
四儿正在吃他先前给的馕饼,顾不及说话,只点头。
李寒留她在院中,自己上马往都护府赶去。
都护府门大开,竟没有一个值守戍卫之人。堂顶那块“守国卫民”的红漆大匾擦得明净生光,李寒抬头瞧了一眼,抬步往后堂走去。
一绕过影壁,便传来哄嚷嬉闹之声。
廊下,卫兵服色的一群人围成一窝,吃酒划拳,几个筛盅滚在阶上,吃剩的猪骨头撒了一地。李寒看不见他们赌什么,只听众人高声叫道:“大!大!开大!”
接着就是欢呼声和倒气声,开盅子的那人骂骂咧咧起身,冷不丁撞见李寒目光吓一跳,当即骂道:“□□老娘!都护府是什么杂毛流狗都能擅闯的?”
李寒道:“我要见你们长官。”
“听见没?要见咱们长官。”那人哈哈大笑,众人也伙同笑起来,“咱们都护去阴曹了,你往那旮旯见去吧!”
“我要见你们长官。”李寒将袖中文书一举,“在下李寒,受皇命,出为西夔营监军。这是我的官凭文书,现在,带我去见你们长官。”
***
锦屏后,副都护高青云闻声转头,蹙额道:“李寒?”
“是叫这名。”卫兵疑道,“都护,不会有假吧?向来监军的都是宦官,可弟兄们冷眼瞧着,这小子瘦虽瘦弱些,总不像个阉鸡。”
一声“都护”叫得高青云眉开眼笑。他正在用饭,桌上肥鸡肥鸭吃了一半,他拿帕子擦手,那帕子也是滑如肌肤的好绸缎。
高青云道:“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到这儿,有意思,恐怕是上头有人‘关照’。”
卫兵会意,问:“那都护就帮忙‘关照关照’?”
高青云呵然一笑,将帕子掷掉,“自然,自然。他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说来也笑话,芝麻大的官也敢摆架子。兄弟们顺他讲几句,他就蹬鼻子上脸,要查咱们的账,还要去咱们军营瞧——监军嘛!”
高青云目光一暗,“去军营,成啊,叫底下都演练起来,给监军好好看看咱们西夔营的军威!”
***
西夔营所离不远,李寒几乎是一到就皱紧眉头,“齐军大举西进,已然横跨庸峡。西夔营作为西塞守备军,不迎不御也罢,战时状态竟没有几个营寨,统统躲进城楼里吗?”
高青云笑容可掬,“监军这就有所不知,西塞风沙大,人要是天天在外头扎营,那得吹成傻子喽!”
李寒冷声道:“高皇帝征辟西塞时正值暑天,昼暴晒酷热,夜风割严寒,听从文忠公建议,众军沙中埋伏十日,方一举歼灭蛮寇奠定基业。副都护的意思是,高皇帝痴傻,文忠公愚蠢?”
高青云面色一僵,转而笑道:“李监军果真伶牙俐齿。只是西塞气候恶劣,十日五日还成,若叫将士日日这般,铁打的人也受不住。风沙都是天降,这样也勉强算个天意。”
“在下相信人定胜天。”
这句之后,李寒再不理会他,快步往瞭望楼后走去。
如今齐军将近,瞭望却空无一人。楼后喧哗喝彩声大起,一众西夔营将士围在楼前,赤膊摔斗,周围士兵高叫大笑,纷纷赌注押输赢。
高青云斜眼去瞧李寒,李寒面色铁青。他胸口剧烈起伏,平息片刻后方转头看向高青云,“副都护,这就是你治下的西夔营?”
高青云一摊手,“李郎错怪我,从前都是都护寇眺管理军事。这不,寇都护尸骨未寒,在下也是新官上任,要管,也无从管起啊!”
李寒冷笑道:“寇眺一死,朝廷没有新任都护指派,你就是西塞的父母官。副都护,你治军不严、言辞推诿,万一齐军攻入城中,你如何对得起朝廷,如何对得起百姓!”
高青云愁眉苦脸,“监军说的是,可在下才浅德薄,无法服众,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卫兵忙道:“都护,李监军身受皇命,又好大才学,定能将这担子挑好。”
高青云亦点头,“如此,只能劳烦监军了。”
李寒冷冷睨他。
西夔营是出了名的散兵游勇,高低不听、软硬不吃。高青云干脆将最烫手的山芋丢给他,以此立个下马威。
众军嬉闹之声在耳,残阳低垂,映他满青衫斑斑血迹。李寒直视高青云,坚声道:“那却之不恭。”
***
李寒在天黑之前赶了回去。
他跳下马背,见四儿躺在石头上,像睡着了。她双腿软软耷拉着,肚子胀得老高,没吃完的饼撒了一地。
李寒看见她还睁着眼睛。
李寒快步跑过去,将她抱在怀里试鼻息,下一刻,他两腮剧烈抖动起来,深深呼吸了几下。
自己留给她御寒的外袍,居然变成了寿衣。
李寒托着她的身体,双手微微战栗。
是冤狱他可以重审,被杀害他可以报仇。但她不是被冤死也不是被打死。
她死于进食。
她是被撑死的,也是被饿死。
李寒想救她,却变成推她走向死亡的那只手。而这样的死亡,凭他一人本就无法去救。
原来人力,真的有无法企及之处。
李寒帮她合上眼睛,将她抱起来,出门往野地去。西塞的路不好走,一步一个沙坑,他这样踉踉跄跄走到夜色渐上,才来到一片乱葬岗。
李寒没拿灯笼,凭着月色摸黑往前走,没几步就被树枝绊了一跤。
他一低头,脚下一条干枯的断肢。
李寒双眼终于适应了黑暗,这才看清,宛如大坑的野地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但因为风沙吹晒,悉数干萎,并没有散发出恶臭。他们身上的衣服都被扒光,想必是住户无衣可穿,这才来偷死人衣。
饿死的、病死的、胸口插着刀剑的。
儿童、妇女、青壮、老迈。
老鸦喊了一嗓,冷得瘆人,扑腾腾从附近尸身上落下脚。不远处,渐渐有萤火围近,绿得像兽眼。油光水滑的野狗迈出黑夜,畜生们等待李寒离去来享用新鲜的肉食。
李寒将四儿放在身边,双手拨开沙土,去挖下面的土壤。
野狗乌鸦环伺下,他双手流血地挖出一块骨头。
是人的盆骨。
他停滞片刻,继续刨挖。层层沙土下,继而肋骨、继而尺骨、继而桡骨。多多少少支离破碎,来自不同人的不同部位。
李寒的双手在挖出一枚颅骨时停住。
光滑小巧,应该是个孩子。
他抬手去捧那孩子的颅骨,突然,一条蠕虫从眼眶里爬出来,黏糊糊地钻走了。
李寒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他被流放杖责时没有哭,认罪折节时没有哭,叛离青不悔后郑素迎面挥来那一拳他也没有哭。
但现在。
野地之上,骤然爆发一阵号啕痛哭之声。一旁野狗目光闪烁,天边,残月灿如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