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乌泱泱攘成一团,喧嚷叫嚣的声音震破黑夜。来的都是折冲府的军士,平常呼喝吓不住他们,褚玉照铮然拔刀,大声叫道:“再上前别怪咱们不客气了!”
他在潮州做了多年的折冲都尉,头一次刀锋冲着自己人。果毅都尉唐东游当即拔刀出鞘,厉声喝道:“头儿,咱们跟你出生入死这些年,你不认兄弟,反要做姓秦的门下一条狗!”
相对拔刀声哗啦啦响起,排排银刃在夜中闪动冷光。刀剑相向间,褚玉照低声叫道:“秦少公救济潮州多年,咱们就是这么报答人家的?难道潮州将士要叫人家戳脊梁骨,一辈子做忘恩负义的东西?老唐,你再不带人退下,别怪我不顾念多年的同僚情谊!”
“他救济咱们多年不假,可如今是什么时候,人都要饿死了!你们有粮藏着掖着,又做向外买粮的障眼法——粮呢?秦灼手里钵满瓢满,咱们州府的粮仓怎么空的那么快?”
褚玉照沉声道:“老唐,你他妈说话要讲凭证!”
唐东游浑然不惧,挺胸往前一站,“凭证?使君中箭之后,粮仓调度就交给姓秦的管了,这就是凭证!他中饱私囊,搜刮潮州的粮食充作你们自己的需用,别以为能瞒过我们的眼!我们上阵杀敌,拼死拼活保卫潮州,你们虎贲军在韬光养晦、大鱼大肉!秦少公不给一个说法,我死也不服!今日若不把粮分出来,别怪咱们要见血了!”
他这么一上前,折冲府将士的气焰更加助长,纷纷举刀逼上台阶,高声叫道:“叫姓秦的滚出来!要么留粮要么留命,叫他自己选!”
若此时伤人,只怕折冲府真敢打进院子抄了秦灼的家,褚玉照不敢轻易动刀,只得缓步退后。两厢僵持之际,身后院门轰然打开,陈子元从门中跨出来,大声叫道:“少公叫我带了话!”
他按刀走到人前,看向褚玉照,“褚都尉,少公让我问你,擅动军械、私闯民宅、抄人私产,若按军法处置,罪当如何?”
褚玉照尚未答话,唐东游已高声叫道:“罪当斩!秦少公要杀我的头,直言就是!”
陈子元点头,“是条汉子,既然认罪,左右,将他拿下!”
折冲府众人当即操刃上前,陈子元没有拔刀,高声道:“别跟我来法不责众这一套!大伙也知道,少公协助使君筹措粮草,拿着你们家家户户的户籍!都是有家有口的,做事要掂量!”
还不待众人愤怒或退缩,陈子元已迅速叫道:“丁别将,你家老母上个月几近病死,是少公替你找的郎中。史兵曹,你家千金出生连块襁褓都没有,还是少公给了你布料和银子给闺女做衣裳。我若记得不错,琼兵退去时大伙都是感恩戴德,才过了几天,这就翻脸不认账了!”
众人一时进退不得,陈子元终于拔刀出鞘,“我话放在这里,今日谁敢迈过院门一步,明日虎贲军必踏破他的家门!我们没家没口浑然不怕,各位自有老小,要多掂量!”
唐东游向后喊道:“兄弟们且住!一个婊子不如的货色,老子怯他?带路!”
他这话一出,陈子元脸色大变,一挥手臂,“把他绑了!”
虎贲军当即将他五花大绑押进院去。院中多植梅树,夜间枝叶影动宛如乌云,廊下挂着数盏灯笼,光辉柔和,便如无数的小月亮。
远远地,唐东游便见一个白衣人立在阶上,姿态越优容,他心中便越憎恶。
陈子元将他带到庭间,喝道:“跪下!”
唐东游昂首道:“老子跪天跪地跪爹娘,从来不跪这么个的东西!”
“不必。”秦灼声音平和,“听说唐将军要见我,我在这儿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唐东游瞪视他,“明人不说暗话,在下就问少公,手里是不是还有余粮?”
秦灼很坦然,“有。”
唐东游横眉看他,“你倒敢认!”
秦灼道:“没什么不敢认。我也不妨直言相告,这就是我留给自家的备用粮,从一开始我就没准备分给你们。”
他垂眼看向唐东游,有些唏嘘:“唐将军,我不是潮州的父母官,你也不是我南秦百姓。若有余力我自然会施以援手,如今我自顾不暇,要我倾家荡产损己肥人,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唐东游喘着粗气,“老子就知道,你到潮州就是有所图谋!你别忘了,没有潮州收留你,你不过一条人人喊打的丧家之犬!就算你现在前呼后拥风光无限,我们潮州人照样瞧不起你!”
“瞧不起我。”秦灼笑吟吟道,“你以为军法处置是凭空唬你?一个死到临头的人,拿什么瞧不起我,命吗?”
唐东游冷声笑道:“老子死到临头,也没让男人操过屁股!”
秦灼目光霎地一暗,还不及动作,院外突然响起一阵呼喝,阿双桀桀小跑的脚步传来,带着喜极而泣的高叫:“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来不及反应,已有人从院门边快步闯来,眨眼间,唐东游已经被哐当踹翻在地,这一脚没有收力,隐隐响起骨头碎裂的声音。那股强力冲撞的风声扑向檐下,连灯笼都打了个晃。
秦灼身形一僵,浑身动弹不得,怔怔看向那人。
更瘦了,蓬头垢面的,也新生了胡茬。衣裳没有更换,前后都破着口子,叫血浸透了。沾满血泥的靴底踩在唐东游后颈上,他抬起眼,定定望着自己。
秦灼一张口,牙齿便忒楞楞磕在嘴唇上,许久,他才哑声说:“回来了。”
萧恒点点头,说:“你进去。”
唐东游吃痛,怒声喝道:“姓秦的,有种你就亲手宰了老子!叫个姘头上前算什么本事!”
萧恒一脚将他踢开,对秦灼说了第二句话:“我把粮带回来了。”
褚玉照也从门前小跑过来,喘口气道:“殿下,人已经退了。”
刚才聚众生乱,要杀唐东游是擒贼擒王、杀鸡儆猴,如今粮食一到,就没了这个必要。
秦灼目光从萧恒脸上收回来,那片刻的失态也奄忽消退,他又变作一副刀枪不入的笑模样,对褚玉照道:“那就将唐将军带回去吧,他既如此不耻与我为伍,口粮也不必分给他了。”
唐东游被带下去,院中稀稀落落站着他们几个人。
秦灼深吸口气,再次与萧恒对视,想大笑,一开口声音却骤然颤抖,到底没挤出一个字。
萧恒一言不发,走上阶去,抬手给他擦了把脸。
秦灼微微错愕,萧恒已然走到他面前,他的视线也从俯视换到仰望。灯笼朦胧如月,他只知道,自己再受不住萧恒这样的目光。
下一刻,他突然抬臂抱住萧恒,紧紧抱住,脸埋在他颈边,浑身抖若筛糠。
萧恒也默然环抱他,片刻后,轻声在他耳边道:“我回来了。”
他的气息吹在耳边,又烫又冷,秦灼顿时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将他推开,深吸口气,攥把脸高声道:“摆宴,吃酒,给萧将军庆功!”
***
闭门已久的秦灼府邸终于再度热闹起来,阿霓闻声赶来,见了萧恒便扑上去。萧恒被她冲得往后一退,一手扶住她后颈,一手按在刀柄上还没撤下来,低声问:“烧了几日?”
阿双道:“烧了三日,睡了四日,刚好了些便光脚出去,萧郎回来了,可算有人管她了。”
秦灼笑着打圆场,“阿霓可不得了,前几日有人要刺杀我,她还救了我一命呢。只是也太冒险了。”
萧恒目光一动,低头去看阿霓。阿霓正触到他臂上伤口,抬手仍见血迹,抱住他大哭道:“我改了、我改了……”
秦灼笑道:“别冷脸了,她晓得错了,以后慢慢来吗。”
萧恒叹口气,手离开刀柄,轻轻拍了拍阿霓肩膀。
阿双一会便领阿霓回去,剩他们一桌男人不醉不归。陈子元和萧恒碰了一杯,问:“怎么这才回来?”
“叫段藏青抓了现形,十个人都折了进去。”萧恒说,“这次是不死不休了。”
秦灼听他这么一提,心里有些不对劲,“怎么?”
萧恒说:“我刺瞎了他的左眼。”
陈子元倒抽一声冷吸,叫秦灼在桌下踢了一脚。秦灼道:“刀剑无眼是兵家常事。你呢,有没有受伤,路上怎么耽搁这么久?”
萧恒静了一下,道:“我发作了。”
秦灼没说话,自己吃了一杯。陈子元忧心忡忡地瞧他一眼,又转头问萧恒,“不应该啊,你去劫粮是绝密,只院子里我们几个知道,段藏青怎么会得了消息?”
他沉吟片刻,“难道有奸细?”
萧恒思索一会,缓慢摇头,“我扮作琼兵入营,很可能在路上就被识破了。”
“眼下要紧的还有件事。”褚玉照倒满杯酒,看向秦灼,“我叫人出去打探,各州都没什么存粮,只怕粮食买不回来。所幸萧郎平安归来,多少从段映蓝那边劫了粮草,但只够短时需用。今日的哨子新报来消息,琼兵东进柳州夺城搜粮,只怕不日就要卷土重来。”
他低声道:“殿下,壮士断腕,当在今日。”
陈子元当即叫道:“潮州就是条喂不熟的狗,殿下,不要就不要了!”
秦灼看向萧恒,萧恒沉默片刻,道:“他们说的对,你保潮州,得不偿失。”
秦灼举了举杯,颔首道:“我有数了。”
酒阑人散,杯盘狼藉,陈子元二人相继离去,萧恒却没有走。屋里红烛烧了一半,秦灼脸上微浮酡红,眼神却仍清楚,抬头问道:“还有话要对我说?”
“是。”萧恒直直望向他,郑重道,“我刚到潮州那天冲撞了你。但我对你,不是儿戏。”
秦灼胸口砰地一响,淡淡道:“这事都过去了。”
萧恒目光投来,像两束冰冻的火。他低声说:“少卿,我在路上观音手发作,差点死掉。那时候我才明白,要不来你一句话,我死不瞑目。”
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秦灼是个聋子也听得出。他一时无言,手指拨着杯盏,有一下没一下转了一会,终于停指将它倒扣在桌上,说:“你今日回来,想必也听了那支曲子。先前那个上巳节,你去酒楼里找到我,也见了那面屏风。屏风上那个穿女人衣冠的是谁,你眼神这么好,定然也瞧得一清二楚。”
萧恒只说:“又怎么样。”
“我从元和十年就开始做这行当,咱们见面那年才逃出来,整整四年,四年里我见的人只怕比寻常妓子见的还要多。”秦灼微笑道,“我不是什么好人。现在我告诉了你,以后你和我在一块,可以毫无芥蒂、不觉得脏?这句话说给你听,你自己信吗?”
秦灼含一丝笑,想表现得更游刃有余一些。但话未毕,他浑身已微微战栗,又急又快地灌了烈酒般,血都有点沸。他知道那不是羞耻而是兴奋。他前所未有的兴奋起来,似乎终于扼住萧恒的死穴:把这些事公然揭给他,是个人都会退了。但以后回过味来,那兴奋又让秦灼毛骨悚然——他既想推萧恒赶紧离开,又迫不及待地要他的答案。
于是萧恒开口了。
萧恒迎着他目光,平静说道:“我杀过三千六百余人,九年时间,平均下来每天杀一个。我杀第一个人时十一岁,一刀要了他的命。去年我虐杀了一个人,从肩胛开始,一寸一寸捏碎了他两条手臂的骨头。”
他说少卿,我也不是什么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