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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十三 艳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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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灼揭下幂篱从帘后落座。天又白又昏,水沉沉的,他临窗坐着,整个人血阴阴得像个鬼影。

陈子元从对面坐下,低声道:“这时节粮食短缺,酒楼食铺子都开不下去了,据说这清风楼也是最后一天开张,今儿的曲儿不要钱,算是答谢乡亲父老。”

丝竹声飞动竹帘,帘外歌女抱琴而坐,落下一片倩影。秦灼凝眸注视片刻,问:“她是这边的老人?”

“不清楚,但瞧宾客的反应,不像。”

秦灼点点头,斟了一杯茶。

歌女缓拨琴弦,殷殷开口:

“公子本乎光明裔,月夕初降千乘家。

信节葳蕤成天妒,福祸颠倒为世嗟。

山崩殿覆繁华灭,白虎在囹凤在笯。

可怜玉树生旃厦,一夕逐水作杨花!”

陈子元倏然变色,尚未开口,便听邻座低语:“这真是唱的南秦少公?也没听出来呀。”

“这还有假?南秦人都信光明神,他们祖宗都说自己是光明神的后嗣。听说这位秦少公是仲秋出生的,可不就是月夕节么。到底唱的谁,这不明摆的事儿。”

“这事我还真有所耳闻。秦灼他爹死得不明不白,本当是他继位,结果摔断了腿,残疾做不了大公,让他叔父白捡了便宜。”

“是不是便宜还说不准。帝王家的事——嗐。”

“要我说,秦灼也是个不争气的货色。换作我,拼一口气也得把名头挣回来,他倒好,拾掇得油头粉面给人当兔子去了,这不摆明丢他们南秦的脸吗?我要是南秦人,有这么个太子我都嫌寒碜。”

陈子元霍地按刀起身,秦灼冷冷叫道:“坐下。”

“殿下!”

“我叫你坐下。”秦灼递了杯茶给他,“才刚开头,善始善终。”

陈子元深吸口气,突然想抽自己个嘴巴。今儿是他的生日,自己同他讲这事做什么?专门给他添堵吗?但他无法违抗秦灼的眼神,慢吞吞从原处坐下。

秦灼缓缓捻动扳指,听帘外婉转唱道:

“摧松折柏效萝茑,去冠易弁改裙钗。

群鲫过江排闼入,不呼君子呼倡徘。

翡翠金笼鲜合欢,登床径向绮丛摘。

汗光点点湿绿云,兰麝微微分罗带。

忍醉吞声辞不得,露滴蕊颤枕边开。

芙蓉帐底双丝线,不悬香囊悬玉踝。

十里消息九地遍,一室歌哭五衢闻。

笑言楼头新桃叶,本自深宫旧王孙。

王孙岂非云中物?奈何明月照泥沦!

揾面掠鬓束楚腰,转向人前献金樽。

夜半杜鹃啼血印,妆作伤春红泪痕。”

秦灼瞧向窗外,天很低,却没有下雨。但他耳边分明响起一道惊雷,闪电撕裂夜空像撕裂锦帛。一双手剥掉他的衣裳,像活剥了他一层皮。剥肤椎髓的痛楚里,那人——无数人狞笑着压在他背上。

像有把匕首捅进去。

那场雨又下下来了。

歌声靡靡,一场杀人的飞花一样,每一瓣都轻柔,每一瓣都片起一块血淋淋的皮肉。陈子元疼得浑身发抖,而秦灼依旧无动于衷。他右手在桌上轻轻敲击,甚至在和节拍。

“白衣须臾幻苍狗,金乌玉兔相傍走。

翠幄紫帷常欢笑,银觞玉斗周旋久。

巧笑横波传杯时,虎视鹰瞵人静后。

独见璎珞满罗袖,未识袖底翻云手。

风动帐开出宝剑,龙蛇伏影藏玉簟。

惊梦飞血溅枕屏,分尸离首一夕间。

锦衾尚暖歌未歇,明眸秋水犹滟滟。

勾践得此绮罗貌,吞吴何须甲三千!”

丝弦声飞往天外,琵琶也当心一划,戛然而止的短暂寂静后,歌女腔调哀婉,徐徐吟道:

“最难消受美人恩,未及秦郎一度春。

美人尚念云雨意,郎也无情断残魂!

黄泉遍访花下鬼,分断阴阳何曾悔?

咸言安惧风流死,再尝朱唇一万回!”

众人当即大叫一声:“好!”

掌声如雷。

陈子元目眦欲裂,两眼通红,他看向对面,咬牙扭过头。

满堂喝彩里,秦灼面无表情,跟着一齐拊掌。掌声渐歇时他盯了会自己的手。

很好,没有痉挛,很好。

秦灼抛了锭银子在桌上,“唱得不错,请她过来,单独给我唱一曲。”

帘外又换了曲子唱,那歌女缓步而入,抱琵琶向秦灼微微一福,“不知客人想听什么?”

“还是刚才那曲吧,听着新奇。”秦灼抬眼看她,“我瞧娘子也是生人。”

歌女道:“妾家乡蒙难,近日才赶到潮州,无技傍身,只得献丑。”

秦灼语带笑意,眼中精光一闪。

“西琼的确蒙难,但无技傍身之人,怎么敢只身前来杀我?”

话音未落,琵琶在柔荑中旋然一轮,当头向秦灼劈下!

秦灼指间杯盏一打,当即翻身闪过,陈子元心叫不好,忙拔刀去挑那歌女,却听当地一声,那女子一跃而起,绣鞋踩在刀上。

借了陈子元的力,她竟如飞箭离弦,铮然向秦灼飞刺而去!

秦灼走得匆忙,没有佩剑,正要踢案掩护,突然被人扑倒在地。歌女手中短锋如同蛇信,挟着快风削发而过。

宾客惊呼奔逃声大起,秦灼将人抱住就地滚开。一抬头,陈子元已打掉女子手中匕首,将人反剪双手拧在地上。

秦灼上下打量怀中女孩,“没事?”

阿霓摇头,“阿兄没事就好。”

秦灼将她扶起坐好,自己走上前去,从歌女面前蹲下,盯着她双眼,“段映蓝在城中安插人手,说明她对潮州仍有图谋。她还会卷土重来,对不对?”

歌女眼神一闪,秦灼心中已然有数。她低声喃喃,秦灼微微皱眉,凑得更近一些。

她含笑低声说:“这是我们宗主送给少公的寿礼。”

话音落,歌女双腮猛然一动,口中寒芒一闪。

她嘴里藏了兵器!

电光火石间,秦灼瞬时侧面,一只手捏住她脖颈一掰,咔嗒一声脆响后,女子身体瘫软,陡然坠落在地。

一支金色短箭当啷钉在柱上。

秦灼收回手,陈子元也卸了劲,蹙眉道:“这小娘还真有本事,嘴里藏着这么个玩意,歌还能唱得清楚。殿下怎么料定她就是西琼人?”

“来时没想这么多,见了人就确定了几分。”秦灼道,“她咬字有问题,不是中原人。琵琶弹得还行,但也不是行当。还有她的身形,哪个他乡飘零沦落的弱女子,会有这么坚实有力的膂腱?而段映蓝手底下攻城拔池的先锋,正是一队娘子军。”

“就这么灭她的口?”

“该散布的已经散布出去,她已经没用了。”

秦灼站起身,见阿霓在揉手臂,便过去给她检查胳膊,问:“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阿霓皱着脸,小声道:“我偷偷跟来的。我瞧阿兄脸色不好,还以为是阿哥……”

秦灼手指一滞,陈子元见状干笑两声:“哈哈,我们走得快,难为你还能跟上。”

阿霓再忍不住,抓住秦灼手臂,颤声问:“还是没有阿哥的消息吗?”

“还没有。”秦灼说,“会有的。”

“阿哥……会不会死?”

“他有本事,我也相信他的本事。”秦灼替她放下衣袖,“但也要做好这个打算。”

“段藏青,比阿哥还要厉害?”

秦灼微微诧然,不料这事竟传回院子,蹲在原地思索片刻,只得道:“他们不是一个路数。段藏青骁勇,据说双臂能撕裂活人,你阿哥却也能从狼群里杀出来。我只是担心……”

秦灼顿了顿,“阿霓,他的身体不是很好了。”

阿霓怔怔看他片刻,大颗泪珠从眼中滚落。

***

刺客虽死,流言却在这天悄然四起了。

秦灼当年之事并非秘辛,可也绝不算家喻户晓,但经这曲子一唱,起码潮州上下已无人不知。此时口粮紧缺,朝不保夕,人的窥探欲和□□最容易煽动,那歌女虽魂断香消,她的歌声却没有,那腔调经久不息地缠绵在整座潮州城的街头巷陌。在那唱词里,秦灼已经被所有人嫖了个遍,数万双眼睛看光了他,数万双手撕扯过他,他的床上姿态早就在余音袅袅里一览无遗,只怕当下妓中头牌也无此殊荣。所有人把他亵玩毕,还要往他身上唾一口:他一个男人,当年就不敢反抗?若是反抗不成,为什么没有一头撞死?啊呀,若是我哪有脸再活着,平白玷污祖宗门楣。嗳,说不准人家正享受呢。我家离他院子住得近,夜夜都能听见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的猫在叫春呢。

这件事给消沉已久的潮州城掀起狂欢般的高.潮。若说妓.女,我们姑且论她为餐为饱,囫囵算个情有可原。但秦灼可是个男人,有手有脚,没伤没病,爹娘多生给他一根东西,不是叫他撅屁股叫人捅!

人言合力拧成股绳,他们抵御外敌怯懦,杀起自家人来反倒众志成城。秦灼掉在水里,这绳子凌空一抛,不是施以援手而是痛打落水狗。他若是个女人,这绳索够他上吊一百回、鞭笞三千次。而这些人刚被他从水里救上来,甚至用的还是这条绳子。

但秦灼对此事没有采取任何积极措施,只是严令手下不许争执,自己闭门不出。他能怎么做?他总不能拔掉所有人的舌头。也就是在铺天盖地的流言里,他彻底领悟到段映蓝恶毒又玲珑的心思。

暂退绝不是西琼作战的终点,对潮州她志在必得。而秦灼是潮州最后的庇护者。她要逼他离开潮州。

有什么比借刀杀人更有意思呢?

夜间,他执篦给阿霓梳头,半句不提此事,只道:“最近有点掉头发?一会去你阿双姐姐那边要点桂花油,好好养养,这几日都早些睡觉。”

阿霓转回身,瞧着他一张苍白平静的脸,抱着他放声大哭。

无数破碎画面在秦灼脑中一闪而过。

那个雷雨夜,淮南侯将他掼倒的一瞬,那女孩子透明的身体扑到他身上。

同样滚烫的眼泪,同样柔软的手臂。

秦灼搂着阿霓,神思有些游离。如果他以后会有孩子,那孩子若知道他当年的事,会不会怨恨,会不会嫌弃?他孩子的母亲定然会知道这些,如果以后两人争吵,她会不会口不择言?他能经受住这种口不择言吗?他真的要成家、要孩子吗?

萧恒的脸浮现在眼前,秦灼陡然一个战栗。

要孩子……那萧恒呢?

萧恒定然知道全部的事,他就没有嫌弃过自己?没有一点点?

自己为什么要思量他呢?

蜡烛低烧,明月西沉。女孩子哭累了,未梳洗便睡下。秦灼替阿霓拢好被子,轻声掩门出去,远远便听见嘈杂哄闹声。

阿双迎面匆匆赶来,急声叫道:“殿下别往门前去,不知哪里传出消息,说殿下手头有余粮,只留给虎贲军吃用。折冲府的人不干,带着人闹上门来要说法,褚将军已经赶过去了,殿下往后头避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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