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颂的诗作手稿,褚青仪自回长安后,并未见过。买通他的身边人专门去偷寻出来并非难事,送到鱼龙混杂的平康坊内,并大肆传播,让局面更混乱的,是韦颂的手笔。
当褚青仪开始算计,她的做法也太温和,太正经,太纯良。
由于她记忆力惊人,那些传情诗作在安远驿无意间阅览后一字不落倒背如流,她用左手誊抄在纸笺上,让灵蝉拿去书肆“售卖”,一并打点书肆小工,力荐兜售,让诗作能做到迅速传播。
大约在第一次事成时,韦颂钻进了褚青仪的院子里,用一枝金桂,叩响轩窗。
夜浓如墨,蟾月泠泠。
彼时褚青仪正伏在窗前,托腮望着月色出神。被父亲掌掴的一边脸,还红痕未消。
最先唤醒她五感的,是嗅觉。
桂花的清甜香气将褚青仪漫无边际的思绪拉回,她定睛一看,窗台上多了一折犹沾夜露的金桂。
男人气定神闲地倚靠在墙边,悄声笑问:“发什么呆?”
简直胆大包天。
褚青仪的院子,就是韦颂的院子。那一颗桂花树,更是长在韦颂的卧房外的。
“我可以进来吗?”他又问。
褚青仪静静看了他半晌,默无声息地去开了门。
“怎么每次看见你,都要带点伤?”韦无咎半开玩笑道。
却见褚青仪情绪恹淡,不作回应,他便又说:“生气了?抱歉。”
“没有。”褚青仪摇头。
顿了顿,简约解释说:“父亲之怒,唯有受之。”
“他为什么要打你?”韦无咎问。
褚青仪答:“女儿违背父母之意,我让他失望了。”
韦无咎反问:“即便你事事都顺从父母,他们就不会失望?”
褚青仪轻轻“啊”了声,“是啊。”
韦无咎挑眉笑问:“原来你还真事事都只考虑旁人啊,自己呢?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意愿。”
自己……
她的想法,她的意愿。
褚青仪敛目将窗棂上的一支金桂捧起,寻了把花剪,慢慢去剪多余的枝杈。
“即要彻底离开凉州的那日,在安远驿,我以为不会再见,不想断了联系,希望和一个人保持书信往来。”
淡淡的月光将褚青仪的半边侧脸氤氲,她不动声色地探出触角去试探,那条边界在哪里。
“你回来的事,为什么没在信上提?”
室内没有点灯,只有冷月自轩窗洒进来的一地银辉。昏晦月色里,男人清挺峻瘦的身影无声欺近,“你想见到我?”
桂枝终于剪好了,褚青仪将其插进案几上的素白花瓶,没有应声。
“我倒想问问你,”韦无咎食指曲起,托起了她的脸,“知道我是谁么?”
“韦节帅。”褚青仪说。
韦无咎笑容和煦,仿若逗弄一只小猫儿,指节勾勒摩挲她的下巴,“不叫我小叔了?”
褚青仪面色平静地说:“小叔翻人院墙,知道这是谁的院子吗?”
之前怎么没发现她这般伶牙俐齿?韦无咎低笑了声。
韦无咎若无其事地收回来手,褚青仪若无其事地退开稍许,去将花剪归于原位。
韦无咎问:“知道最近长安坊间在流传些什么吗?”
褚青仪顿了顿,“节帅也对坊间杂闻感兴趣?”
“有趣的很呢。”韦无咎散漫说道,“我新学来一首诗,想不想听听?”
褚青仪当然知道,是她的手笔,只是不知晓他的来意。
“不用了,我知道,”褚青仪说,“何必提醒我,丈夫心有所属,与人互通有无。”
韦无咎:“你当然知道——早在鸠摩罗什寺你不就知道了吗?”
褚青仪:“让节帅看笑话了。”
韦无咎:“所以我啊,没忍住添了把火。”
褚青仪怔了怔。
歪打正着,正合她意,他应当不知道背后的舆论是她在操弄。
韦无咎重复一遍,面容带笑,唯恐天下不乱一般地笑说:“接下会更有趣呢。”
她在安远驿从韦颂身上摸出信笺的时候,一瞬间明白了韦颂的伪君子本质——对于以刚直包装软弱的人,最好的对抗,就是撕开他的软弱的底色;对于想要塑造自己清要之名的虚伪之人,最好的报复,就是让其身败名裂。
她本就在筹谋一个能让自己全身而退的和离之计,有人襄助,有何不可呢?
褚青仪眼睫微不可察地翕颤,轻问:“节帅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侄妻又如何,夺来便是。
只是这些,韦无咎自然不可能宣之于口。
*
韦颂这两日觉得不堪烦扰,事事不顺,熬心挠肝。
于内,褚青仪冷淡置气,没按照他预想的那样顺着台阶下,他狠狠吃瘪,于外,风言风语四处传来,他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什么叫唾沫星子淹死人。
他自诩恪守礼节的礼教卫道士,他要一身清名,苦心经营至此,却就要就此微末小事毁于一旦么?他开始后悔,一时心软,鬼迷心窍,与柴三私信往来,留下把柄。
又开始埋怨耶娘,方方面面总是操控自己,爱情,妻子,婚姻……他夹在其间,妥协,放弃,到被动接受,什么选择都做不了的不甘与颓然。
犟着不去处理,风言风语传进耳朵里,他郁结于心,暗生闷气。
最后还是梁国公看不下去,找他谈了一回,将他痛骂一顿后,出手替儿子收拾烂摊子,压下了舆情。
梁国公把弹劾他的数道折子劈头盖脸地扔他脸上,将他骂得狗血淋头,“我不管你这些唱酬往来的情爱把戏,我不满你竟能留下如此大的把柄隐患!我也不关心你现在心情如何烦郁,事态发酵了两天,你可有出手去补救去控制?真当自己直臣纯臣,连个解释都不屑?我看你仕途还是太过顺遂了,官场之道一点不懂,做官做得脑子都锈掉了!你拿‘风闻奏事’参别人的时候,可有想到自己有被人参、被当成笑话的一天!你看看这些人恨不得生啖你肉!”
韦颂深深呼吸,吐气,再呼吸,偏要生生忍住喉头的咳喘,一声不吭。
王氏推开书房门,忙不迭高声说:“你冲孩子撒什么气?好好说不行?二郎本就身子不好——”
“阿耶阿娘当初不逼着我娶褚青仪,让我和三娘如愿以偿,不就不会发生此事了吗咳、咳咳咳咳……”韦颂讥笑着抛下这一句,捂住胸口,咳嗽不止。
王氏连忙让老仆妇去端茶,又去拿药囊,喂其服下药,哄小孩儿般说:“好了,好了,你也别还耿耿于怀这些陈年旧事了,咱们以后再聊……你阿耶也说得没错,事情总要处理的,不能干晾在那里,当做没看见。子愈,你阿耶刀子嘴豆腐心,他疼你的,让他骂一骂,骂完自会帮你处理干净的,你多学着点。”
梁国公冷哼一声,背手甩袖离去,“也罢,希望这事能给你长长记性!”
发现信件被窃,又在排除不知情的褚青仪后,韦颂便在内部清贼,然贼是院外洒扫的仆从,早已逃之夭夭。
他不知其人得以韦无咎的承诺,偷了原稿便早早拿钱跑路了。
梁国公的处理非常简单。
遣人分别找市监和坊正施压书肆与平康坊,不准再传播;让柴三娘出面回应,是以前的诗作,二人早已再无往来;再让褚青仪和韦颂一同赴一回宴,扮演恩爱如常的夫妻。
就此三点,很快堵住悠悠众口,让风波平息。
梁国公鲜少管内宅事,这一回直接找褚青仪,作为京兆韦氏一族的大家长,最高的父,一开口便威压十足。
他居高临下地训斥儿媳,再下达命令,“听说因为一些小事你在同子愈置气?善妒可不是贤妻的美德,你近来疏忽对丈夫的照料了。你明日陪随子愈出席马球会,做好自己的本分事。”
褚青仪领命照做,柳汐替其感到憋屈。
在马球场上同贵女们打完马球,中场休息的间隙,某贵女悄问韦二与柴三娘、褚青仪三人的纠葛,柳汐冷笑了声,少见地替她说了句话,“正妻不得不‘宽容大度,毫不在意’,与夫君表演琴瑟和鸣。既如此,所有风言风语便都是臆测,轮得到外人说三道四,当面戳破她的美满假象?”
柳汐擦着手中月杖,遥遥瞥了眼尾随韦二身后的褚青仪,心道这家伙也真是能忍,要自己早闹八百回了。
即便再认同圣贤书里规陈出的种种贤妻美德,唯独一条无论如何她也无法认可,忍耐是美德。
褚青仪大抵也猜到了此举伤不及根本,在京兆韦氏如此庞然大物前,她的小小算计不值一提,到底掀不起水花。
但并非没有达成她的目的——让众人对韦颂“刚正守礼”形象大打折扣,她已播下怀疑的种子。
褚青仪看向马球场上策马扬杖,纵情打球的女郎们,不再压抑心中的歆羡,她也是想酣畅淋漓打一场的。
继而转眸去瞧前面丈夫的背影,但她时至今日没有机会,她要侍奉婆母,照拂夫君,时时随身在侧,听候发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