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道宽敞,松林作伴,左峥权跟李先衡说过这条路的二分之一段是环山攀折,剩下二分之一就会渐入平原,以他们现在的速度,到基地需要四十分钟。
李先衡没有竞速争先,而是按着自己的节奏紧追在车队后面。
左峥权的双手分别撑在岔开的两条腿上,上半身轻贴着李先衡的背,在他耳边笑:“先衡,我们落后了。”
“不急。”
李先衡的声音从头盔下轻快地飘出来。
他不熟悉这边的雪道,加上后座有个左峥权,不能冒进。
开了二十多分钟,位于车队前方的万书看到了无人机传回来的画面,指着右侧的海:“有虎鲸!”
十辆摩托车不约而同缓速刹车,错落停在雪道上,众人的视线循着无人机的方向看,正好可以捕捉到无人机下方的海面上是虎鲸们探出的镰刀形背鳍。
他们下车往海岸边走,鲸群也往岸边游。
“我靠,它们越游越近了,不会搁浅吧。”
“好像在追什么东西?那东西好小,看不清。”
目测是五头虎鲸,有大有小,呈半包围结构向岸边推进,浩浩荡荡地挟浪而来。
“都是雌的,都是小姐姐。”
“不一定,那条小的不太好认。”
覃近礼随口说:“确实,我赌是雌的。”
钱方宁一听覃近礼说话就想跟他唱反调:“那我赌它是雄的。”
“权哥权哥,你来开奖!”席文煦唯恐天下不乱。
十九双眼睛全都巴巴地望向左峥权,等他说结果。
左峥权问:“赌注是什么?”
席文煦学舌:“赌注是什么?”
钱方宁突然说:“为什么要让左峥权宣布结果?他怎么知道那条小虎鲸是雄的还是雌的?而且你们才是一个班的,他肯定会偏帮覃近礼。”
“权哥去年暑假跟拍过一部虎鲸纪录片,应该比我们都了解吧。”席文煦指了下李先衡,说,“你们班长也看着呢,权哥不偏帮你就不错了。”
这下换成覃近礼不放心了:“左峥权,你要如实回答!”
钱方宁说:“如果我输了,我把今年周岁马拍卖会上的一匹纯血马送给你,预计一千个左右。”
今年十月的赛马拍卖,他在五月份就收到了所有上拍马的血统手册,提前锁定了一匹潜力马驹的“优先购买权”,本来是想拍下后送给李先衡的,结果李先衡一点都不感兴趣,那就送给万书吧,结果万书也不想养,钱方宁真的有点郁闷,他想送匹马都送不出去。
要是这次还砸手里,他就不送了,自己有好多匹马都好吃好喝地供着,干脆拉点人搞个马会或者俱乐部,收拾收拾都给他比赛去,省得李先衡一直念叨他埋没好马。
这一回覃近礼聪明了,去看左峥权的眼色,但人站在李先衡边上特别“乖巧”,他只能自己揣摩:“赫尔墨斯拍卖行八月初有个古画专场,我输了就给你买一幅画。”
钱方宁眼珠转了转:“我任意选一幅?还是你指定一幅?”
覃近礼:“任意。”
“哇。”钱方宁很刻意地往李先衡那看了一眼,“那得比马还贵了,你要亏啊。”
旁观的同学也开始插话,有的说他们这筹码太小了要再加点,有的要求跟注。
李先衡和左峥权站得近,一个人的左肩叠着另一个人的右肩,在左峥权把头靠过来的时候,最先让人听见的是两人头盔轻轻碰撞的声音。
李先衡小声问:“覃近礼输了吗?”
“你想他输还是赢?”
李先衡抬头看他,又随着左峥权的视线落向海面。
在鲸群掀起的海浪里,被追逐的小东西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是两只海豹。
一群虎鲸带着幼崽追得不依不饶,两只海豹相依相偎逃得筋疲力尽。
“主观上想让他输。”李先衡恢复正常音量,说,“客观上,裁定权在你。”
覃近礼听到了,面朝大海、双手大开,像个一掷千金的赌徒,喊道:“你说吧!不用怜惜我!”
左峥权如他所愿:“覃近礼输了。”
钱方宁皱着眉头嘀咕:“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覃近礼张开的一个手掌握成拳头朝钱方宁的肩膀上锤了一下,说:“你怎么回事?我说雌的你说雄的,现在说是雄的你又不信,让你赢还不乐意了?”
“什么叫让我赢?谁要你让了?我们就事论事、实话实说行不行!”
“诶诶,别吵啊。”万书站到两人中间,开嗓摇人,“来人把这俩货扔到海里去,这么好奇,让他们自己去看看吧。”
一群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天天使不完的牛劲,万书的话音刚落就有人跑过来,跟逮小猪仔似的追赶钱方宁和万书,顿时欢腾起一片笑闹声。
李先衡将墨镜抬至头盔上,好奇道:“你真的能辨认虎鲸幼崽的性别吗?”
“不能。”左峥权抱臂,歪头看他,语气有点惋惜,“我不是专业的。”
“很正常啊,术业有专攻。”
“但是,虎鲸纪录片是什么情况?”李先衡早就想问了。
左峥权也将自己的墨镜抬起来露出深邃的眉眼,道:“去年夏令营,我们去的地方有个海洋馆,我买了两只虎鲸,是母子......”
“曼莉和托亚!它们是你买的?!”
李先衡震惊地瞪大了眼。
去年夏令营,李先衡也进入过那家海洋馆。
整个场馆占地巨大,漫长的海底玻璃隧道蜿蜒曲折,涵盖了热带珊瑚礁小鱼到深海顶级猎食者的丰富品种,确实如网络营销一样是陆地上的海洋世界,让人流连忘返。
唯一让李先衡兴致缺缺的是,馆里有虎鲸表演。
他只要不去看就行了,但是那位负责人太殷勤太恳切,他无意为难打工人,打算走后台通道悄声离开的时候,遇到了曼莉,一只生育后因长时间与孩子分离而出现了刻板行为的雌性虎鲸。
鬼使神差的,他找负责人去了解了这对母子的故事。
其实也没什么故事,将母子分开饲养是海洋馆的管理方式,是虎鲸太聪明,所以尝到了亲缘剥离的阵痛。
“是。”左峥权惊讶了一下,转而笑道,“我买的时候听说,还有人在问价,原来是你?”
“不一定,可能是别人。”李先衡抿了抿唇,垂眸道,“我只问过一次,太贵了。”
不说两只虎鲸的价格,买下以后还要运输、还要成立医疗团队、还要找地方安置......每一笔费用都能掏空他为数不多的存款,现在想想,自己当时脑袋一热就敢开口问价格,真是太勇了。
李先衡说:“曼莉是野外捕获的,托亚是人工繁殖的,那家海洋馆是私营企业,肯定是要盈利的,开出的价格还算是合理。”
最后总结:“贵不是它们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左峥权突然揽上李先衡的肩膀:“李哼哼。”
“嗯?”
“如果你能买下它们,你打算怎么安置?”
李先衡直接道:“找个半开放的海湾保护区,让他们重新回到海里。”
他还解释:“因为曼莉本来就是生活在海洋里的,它有野外生存能力,只是被圈养久了需要进行野化训练,考虑到它还要带儿子,保护区的半开放式饲养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这是我的设想,具体情况还得专业人员评估。”
李先衡一开始还担心自己的说辞可能会冒犯到两条虎鲸目前真正的“饲主”,但随着他越说越多,左峥权的笑容越来越深,他觉得左峥权不会让他失望。
左峥权在他期待的眼神里开口:“它们现在生活在陶玛斯海岛东部的半开放式海湾里。去年夏令营结束后我就全程跟踪它们的复健。刚开始,它们很依赖人类的陪伴和投喂,直到我离开那里,这种状况也没有改变。所谓纪录片,就是那段时候记录的它们的日常,穿插了一些我在远海遇到的野生虎鲸群。”
“截至今年夏天,将满一年,曼莉和托亚已经可以和同住在海湾里被救助的其他虎鲸合作围猎活鱼。”
左峥权伸出手才想起来自己戴着手套,但手已经靠近了李先衡的脸庞,他就小心翼翼地用小拇指挑开李先衡眼尾的发梢。
李先衡已经无暇顾及如此亲密的行为,只是听左峥权说:“当它们在海洋里重新开始正常的生活,我和那片海域好像也结下了不解之缘,现在我和你共享这件事,世界上的每一滴海水也都与你有关。”
表面上,左峥权像一个大方的孩童,慷慨地和他分享这份昂贵的玩具,实际上,由于他没有直抒未能参与放归项目的遗憾,左峥权也就拐弯抹角地为他填补了这份缺失。
李先衡没有镜子,不会知道自己眼里微不可察的落寞悄悄转为了欣喜,他也没有人生的剧本,不会知道——
当老师第一次讲述全球水循环的原理,当海水再次抚摸曼莉的背鳍,当他和左峥权挖掘出同一个往日片段,他们注定会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曲中人听不出命运的弦外之音,此时的左峥权和李先衡只觉得彼此有缘。
“那我就跟着沾光了?”
“我的荣幸。”
左峥权笑道。
眼前海面起波澜,虎鲸咬着战利品跃出又回落,红雾喷溅,奏出这场追逐战的血腥终章。
吵闹的少年们被拉回了注意力。
有人问:“它们都开饭了,咱们也走呗?”
“行,出发!”
李先衡先一步拉着左峥权往回跑,他们的摩托停在车队后面,有人注意到了两人的动作也没当回事,直到李先衡驾驶着摩托在车队里穿过,从最后一辆成为领头,伙伴们才愤愤惊呼。
左峥权识路,他听着左峥权的提示向目的地驶去,将其他车甩在身后,发动机的嗡鸣牵动起手部经脉产生酥麻的颤栗,精神的快意短暂接替身体的触觉感受。
等开到地势平坦处,李先衡看到了基地建筑的轮廓,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左峥权的手臂一直紧紧环在他的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