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的交响

第三章：金色的牢笼——王子的困境

那夜之后，闻域的噩梦，奇迹般地，平息了。

并非创伤已经痊癒，而是他知道，当他从那些冰冷的、充满了铁锈与沙砾的梦中惊醒时，身边，会有一个温暖的、真实的、属于海然的体温在等待着他。海然的陪伴，成了他对抗内心幽灵的、最有效的镇定剂。

他们的同居生活，也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充满了笨拙温情的阶段。

闻域依旧会在清晨，于书房里，冷静地，处理着天擎集团那些足以影响数个星区经济命脉的庞大事务。而海然，则常常会捧着一杯热好的、温度恰到好处的蔚蓝星花茶，悄无声息地，放在他的手边，然后，又像一只怕打扰到他的猫一样，安静地退开，去他的玻璃花房里，侍弄那些会发光的植物。

闻域会看着光幕上那些冰冷的数据，口中却仿佛，能尝到那杯花茶里，带着海洋气息的、清甜的暖意。

他以为，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常态。安静，平和，在各自的世界里，相互守望。然而，他很快就发现，他错了。

他们的爱情，从诞生之日起，就注定了，不可能只存在于象牙塔和二人世界里。它是诞生于一场席卷整个星际的风暴之中，也必将，要继续面对，来自现实世界，最严苛的审视和风雨。

这一次，风暴的中心，不再是闻域。而是，海然。

“我们……应该出去走走。”

提出这个建议的，是闻域。

在他们共同住在大使馆的第三个星期，他看着海然，虽然脸上总是带着温柔的笑意，但那双海蓝色的眼眸深处，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窗外那片广阔天地的向往。

闻域的心，被刺痛了一下。

他意识到，自己为了疗伤，自私地，将海然，也一同困在了这座华丽的“避难所”里。他忘了，海然，比他更渴望自由，更渴望去看看这个他从未真正接触过的、真实的世界。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闻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首都星的中央历史博物馆。我记得，你好像……对古地球的历史，很感兴趣。”

海然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 “可以吗？”他惊喜地问，像一个得到了意外礼物的孩子。

“当然。”闻域笑了。

然而，当他将这个“约会”计划，通知大使馆的安保主管时，他才第一次，直观地，体会到海然那座“金色牢笼”的重量。

一次简单的、两个人的博物馆之行，在半天之内，就演变成了一场代号为“海神之盾”的、A级安保行动。

二十名蔚蓝星的皇家护卫，提前一小时，以“游客”的身份，进驻了博物馆的每一个角落。三架携带着最新反侦察设备的隐形无人机，将在他们的上空，构建起一道无形的电子屏障。大使馆的车队，准备了三辆一模一样的、拥有最高级别防御装甲的悬浮车，以迷惑外界的视线。

闻域看着那份厚达三十页的、详细到连他们沿途会经过几个红绿灯都计算在内的安保预案，久久无语。

“一直……都是这样吗？”他问海然。

“嗯。”海然的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的苦笑，“习惯就好了。至少，我们还能出去。”

闻域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伸出手，握住了海然的手。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的、清醒的、非应激的状态下，主动地，去牵他的手。

海然愣了一下，随即，也紧紧地，回握住了他。

他们以为，准备已经足够周全。但他们，还是低估了，这个时代，信息传播的速度，和民众对他们这段“传奇之恋”的、近乎疯狂的好奇心。

当他们的车队，抵达中央博物馆时，那里，早已是人山人海。

上百家星际媒体的、如同苍蝇般的采访无人机，将博物馆的上空，围得水泄不通。地面上，是闻讯而来的、成千上万的民众。他们高举着光幕，尖叫着，呼喊着他们的名字。

“是闻域！天啊，他和新闻里一样帅！” “王子殿下！看这里！殿下，您真人比全息投影还要好看一万倍！” “他们牵着手！快看！他们真的在一起了！”

当闻域和海然在护卫的簇拥下，艰难地，走出车门的瞬间，无数的、刺眼的闪光灯，如同密集的暴雨，朝着他们，疯狂地倾泻下来。

闻域的眉头，瞬间，就皱紧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将比他稍矮一些的海然，往自己的身后，拉了拉。他侧过身，用自己高大的身体，像一堵坚实的墙，为海然，挡住了大部分的镜头和窥探的视线。

他感到，自己怀里的海然，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他低下头，看到的，不是海然惊慌或害怕的表情。而是一种，他非常熟悉的、混合了疲惫、无奈与自嘲的、平静的“认命”。

仿佛在说：“看，闻域，这就是我的现实。一座由无数双眼睛和闪光灯，共同构筑而成的、华丽的、透明的、永无宁日的……水族箱。”

那一刻，闻域的心，被一种巨大的、尖锐的疼痛，狠狠地攥住了。

他终于，切身体会到了，海然口中那种“活在鱼缸里”的、令人窒息的感觉。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拥有着全世界最美丽风景的王子，眼中，却总藏着那么深的、化不开的孤独。

他不再去想什么约会，什么博物馆。他只有一个念头——带他离开这里。

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护卫队长。然后，他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地护着海然，在一片混乱和尖叫声中，重新，回到了车里。

那场他们精心策划的、第一次的“现实约会”，在开始后的三分钟，就以这样一种狼狈的方式，宣告结束。

回到大使馆，气氛变得有些沉闷。

海然把自己关在花房里，很久没有出来。闻域知道，他需要独处。

这次失败的出行，像一根导火索，引爆了积压已久的、来自蔚蓝星王室的压力。

当晚，国王陛下的全息通讯，就准时地，接入了大使馆。

闻域没有回避，他安静地，坐在客厅的角落里，一个不会被全息投影扫到的地方，假装在看书。

他看到了海然的父亲——蔚蓝星的国王。一位不怒自威的、威严的君主。他的影像，即使隔着千万光年，也依旧带着令人无法直视的、属于王者的气场。

“海然。”国王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是深不可测的压力，“首都星的媒体，今天，很热闹。”

“是的，父王。”海然低声回答。

“我以为，你留在那里，是为了处理与天擎集团的合作事宜，是为了展现我们蔚蓝星的外交风范。”国王的语气，依旧没有波澜，“但我现在看到的，却是一个让整个王室，都沦为星际八卦头条的、任性的王子。”

“父王，我……”

“闻域先生，”国王打断了他，目光仿佛穿透了屏幕，落在了闻域所在的角落，“我承认，他很优秀。他用实力，赢回了属于他的一切。但是，海然，你要明白。他终究，只是一个人类。一个背景复杂、历史充满争议的、普通的人类。而你，是蔚蓝星的王子！”

“王子的伴侣，不仅仅是伴侣。他代表着王室的颜面，代表着我们整个星球的形象！闻域先生，他……配不上你，更配不上，我们蔚蓝星的未来。”

闻域握着书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配不上”，这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他那颗刚刚才在海然的温柔下，稍稍愈合的心。

他以为，自己已经赢回了全世界。可是在真正的“王权”面前，他依旧，是那个不被承认的、卑微的存在。

他看到，海然的身体，在听到这句话后，猛地，挺直了。

“父王。”海然抬起头，第一次，用一种无比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挑战的目光，直视着他那威严的父亲，“或许，在您眼中，闻域先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但在我眼中，他是我的英雄，我的知己，我的……爱人。”

“他曾经，为了一个虚假的、代表着我的幻影，而献出了他的一切。现在，轮到我，为了真实的、伤痕累累的他，去对抗整个世界了。哪怕，这个世界，也包括您。”

“至于，他是否配得上蔚蓝星的未来……”海然的嘴角，勾起一抹骄傲的微笑，“您或许还不知道。就在昨天，他主导的天擎集团，刚刚与星际矿业联盟，就‘限制在珊瑚礁星系进行破坏性开采’的议案，达成了历史性的协议。这个协议，保住了包括我们蔚蓝星在内的、上百个海洋星球的生态安全。您觉得，这样一位能以一己之力，守护一片星海的‘骑士’，他配不上，我们蔚蓝星吗？”

国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闻域也愣住了。他没想到，他昨天，只是出于“不想让蓝的故乡受到威胁”的私心，而顺手做的一件小事，竟然，在此刻，成了海然，反击他父亲的、最锋利的武器。

通讯，在国王一声复杂的叹息中，结束了。

海然转过身，看到了角落里，那个正用一种极其复杂的、充满了震惊、感动和无尽爱意的眼神，看着自己的闻域。

海然对他，露出了一个有些疲惫，却又无比灿烂的微笑。

“你看，”他仿佛在说，“我的牢笼，也很坚固吧？但是，为了你，我好像，也学会了，如何去战斗。”

闻域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将他，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他没有说谢谢。他只是，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去拥抱这个，正在为了他，而迅速成长、变得坚强、变得无所畏惧的……他的王子。

从这一刻起，他们不再是谁守护谁。他们，是彼此的铠甲，也是彼此的软肋。他们，要一起，去面对这个，充满了鲜花与荆棘的、真实的、广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