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昔日的幽灵——现实的伤痕
那顿“无声的午餐”,像一场温柔的春雨,悄无声息地,滋润了闻域和海然之间那片因为尴尬而近乎龟裂的土地。
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相敬如宾的客气。一种全新的、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心照不宣的默契,开始在他们之间,缓缓地流淌。
他们依然会各自占据着大使馆的一方天地。闻域在他的临时书房里,以惊人的速度,重新整合着属于“天擎集团”的庞大商业版图。他那颗沉寂了五年的、属于决策者的大脑,正在以一种报复性的姿态,疯狂运转,让集团里那些以为他早已是“过去式”的董事们,惊骇地,重新认识了这位“少主”的可怕。
而海然,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座温暖的玻璃花房里。他不再只是侍弄那些来自故乡的植物,他开始,通过光幕,大量地阅读。他阅读的,不再是诗歌或神话,而是闻域书架上那些关于金融、关于物理、关于战略学的、枯燥的典籍。他像一个努力想要追上恋人脚步的学生,笨拙地,却又无比认真地,试图去了解闻域那片由逻辑和数据构成的、他从未涉足过的世界。
他们的生活,依旧像两条独立的轨道。但现在,这两条轨道,开始有意识地,向着彼此的方向,慢慢靠拢。他们会在傍晚,心有灵犀地,同时放下手中的事情,在花房里,一起喝一杯热茶。他们会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从天擎集团最新的一笔收购,到蔚蓝星一种会发光的水母的繁殖周期。
他们的交谈,依旧不多,但那份安静,已经不再是尴尬,而是一种,不需要言语的、安宁的陪伴。
闻域几乎要以为,他们可以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将虚拟世界里的那份默契,平稳地,过渡到现实之中。
然而,他忘了。那五年的时光,在他身上留下的,不仅仅是沉默和坚韧,还有那些早已深入骨髓的、无法被轻易抹去的……伤痕。
它们像蛰伏在深海里的巨兽,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悄然苏醒,将他拖入冰冷的回忆。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夜晚。闻域在处理完所有公务后,感到了久违的疲惫。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熬到深夜,而是很早就回到了为他准备的、奢华的卧室。那张床,有着最顶级的、能自动调节温度和软硬度的智能床垫,比他在砂尘星那个由铁皮和油布搭成的“狗窝”,要舒服一万倍。
可他却,做了一个关于砂尘星的噩梦。
在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充满了铁锈和机油味的、永无宁日的第7号垃圾处理场。天空是永恒的、令人绝望的暗红色。他不再是现在这个从容的闻域,而是那个沉默的、麻木的“幽灵”。
他梦到,他正在一座巨大的、摇摇欲坠的废料山下,修理着一架履带运输车。冰冷的、带着辐射的机油,沾满了他整只手臂。空气中,弥漫着沙砾和金属摩擦的、刺鼻的味道。
忽然,大地开始震动。他听到了那声他一生都无法忘记的、来自地底的、沉闷的嘶鸣。
铁线虫。
他猛地抬起头,看到的,却不是那张布满利齿的巨口。而是,那座名为“利维坦”的废料山,正在无声地,向他,倾倒下来。
无数的、扭曲的、带着锋利边缘的金属残骸,像一场黑色的、死亡的雪崩,铺天盖地,将他所有的视野,都彻底淹没。他想跑,可他的双腿,却像被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窒息感,和被钢铁碾压的、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不——!”
闻域猛地从床上坐起,发出一声压抑的、充满了痛苦的低吼。
他浑身都被冷汗浸透,睡衣紧紧地贴在背上,冰冷刺骨。他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地,看着眼前这片陌生的黑暗。他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那间豪华的大使馆卧室里,还是,依旧被埋在砂尘星那冰冷的、不见天日的废料堆下。
就在他被巨大的恐惧和混乱攫住,几乎要再次陷入崩溃时,卧室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一束柔和的、来自走廊的夜灯光芒,照了进来。也照亮了那个逆着光,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的身影。
是海然。
他大概是被闻域的叫声惊醒了。他穿着一身丝质的、月白色的睡衣,柔软的黑发,有些凌乱地贴在脸颊上。他那双总是清澈的蓝色眼眸,此刻,充满了担忧和关切。
“闻域?”他试探地,轻声叫道。
闻域的身体,在看到他的瞬间,猛地一僵。他下意识地,朝后缩了缩,摆出了一个防御性的姿态。那是他在砂尘星上,为了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而早已刻入本能的反应。
海然看到了他这个动作,也看到了他眼神里,那还未褪去的、野兽般的警惕和恐慌。
海然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他知道,此刻的闻域,不是那个强大的、无所不能的“辰”。他只是一个,被噩梦惊扰的、迷路的孩子。
他没有再上前。他知道,任何冒失的靠近,都可能会刺激到这个惊魂未定的灵魂。
他只是,走到了床边不远处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安静地,坐了下来。
然后,在这片被恐惧和不安笼罩的、寂静的黑暗里,海然,轻轻地,哼唱了起来。
那是一首,闻域从未听过的、非常古老的歌谣。它的旋律,简单,悠扬,没有任何复杂的技巧。那歌声,不像人类的语言,更像……一种来自遥远彼岸的、自然的声响。像深海的洋流,在无声地涌动;像巨大的水母,在黑暗中,收缩着它那会发光的、柔软的伞盖;像迷途的鲸鱼,在呼唤着它的同伴。
那歌声,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一切焦躁的魔力。
闻域那紧绷的、如同拉满的弓弦般的身体,在这片温柔的、如同海洋般的歌声里,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他眼中那份来自噩梦的惊恐,也渐渐褪去,重新恢复了清明。
他看着那个坐在不远处,为他哼唱着摇篮曲的王子。看着他那张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柔的脸。他那颗因为噩梦而冰冷刺骨的心,仿佛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捧住了。
他不知道,这首摇篮曲,是蔚蓝星的王室,代代相传的、专门用来安抚那些因为畏惧深海的黑暗,而无法入睡的、年幼的王子的。
海然,正在用他自己,曾经被治愈的方式,笨拙地,却又无比真诚地,来治愈他。
歌声停了。
“……好点了吗?”海然轻声问。
闻域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他,然后,掀开了自己身边的被子,拍了拍那个空出来的、温暖的位置。
这是一个,无声的邀请。
海然的脸,微微一红。但他没有犹豫,他站起身,走到床边,安静地,躺在了闻域的身--旁。
闻域伸出手,将他揽入怀中。他将脸,埋在海然那带着淡淡海盐气息的颈窝里,像一艘终于找到港湾停靠的、伤痕累累的战舰。
“……谢谢。”他闭上眼睛,声音沙哑地说。
那一夜,他再也没有做噩梦。
闻域的“伤痕”,不仅仅,显现在夜晚的噩梦里。
它更像一种无形的病毒,早已渗透到了他现实生活的、每一个细微的角落。
大使馆的餐厅里,御厨为他们准备了丰盛的、琳琅满目的菜肴。闻域的食量并不大,他总是会剩下一些。而每当侍从官,准备将那些剩下的、其实依旧完美无瑕的食物,按照规定撤下处理时,闻域总会,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语气,说一句:“等等。”
然后,他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些“剩菜”,重新放回自己的盘中,面无表情地,将它们,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都不会剩下。
第一次,侍从官们都惊呆了。他们以为,是自己的工作,出了什么差错,惹得这位身份尊贵的客人,不高兴了。
只有海然,看懂了他那个动作背后,所隐藏的一切。
他看懂了,那五年里,为了一个发霉的营养面包,都可能会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残酷的生存法则。
他看懂了,那种对食物的、近乎于“偏执”的珍惜,早已刻进了这个男人骄傲的骨子里。
他看懂了,他那份不愿被任何人看到的、脆弱的、可怜的自尊。
海然什么也没说。
从第二天起,他开始,主动地,将自己的餐食分量,减少了一半。然后,他会和闻域一样,将自己盘子里的每一份食物,都认真地、安静地,吃完。
当闻域,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向他时。
海然只是对他,回以一个最温柔、最了然的微笑。
那笑容仿佛在说:你的过去,我懂。你的伤痕,我愿意,与你一同承担。
从今往后,你所珍视的,也是我所珍视的。
如果说,之前的种种,还只是闻域内心深处,那些安静的“幽灵”。那么,那一天发生的意外,则让海然,第一次,亲眼见到了那只被闻域死死压抑在心底的、因为创伤而变得无比警觉和凶猛的“野兽”。
那天下午,天气很好。他们正在玻璃花房里,一起研究着一盆“青玉藤”的生长数据。那是他们难得的、完全放松的、岁月静好的时刻。
突然,一阵撕裂空气的、巨大的音爆声,毫无预兆地,在他们头顶炸响!
“BOOM——!!!”
一艘进行超音速飞行的军用巡逻舰,违规地,低空飞过了大使馆的上空。巨大的声响,震得整个玻璃花房,都在嗡嗡作响。
海然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
然而,他身边的闻域,却在同一瞬间,做出了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恐怖的反应。
在音爆声响起的那0.1秒里,在海然的大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处理“发生了什么”这个信息时。闻域的身体,已经遵从着一种更古老的、属于战斗和生存的本能,行动了。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一把将手中的数据板,狠狠地砸向一边。然后,用一种近乎粗暴的、不容反抗的力量,将海然,从椅子上,猛地扑倒在地!
紧接着,他用自己的整个身体,像一面最坚固的、由血肉和钢铁意志铸成的盾牌,严严实实地,将海然,覆盖在了自己的身下。
海然被他撞得,眼前一黑,耳中嗡嗡作响。他能感觉到,压在他身上的那具身体,紧绷得,像一块即将断裂的钢板。他能听到,闻域在他耳边,那因为极致的警惕,而变得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海然被他紧紧地护在怀里,他抬起头,看到了闻域的脸。
那张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平日里的冷静和温柔。他的眉头紧锁,下颌线绷得像刀刃。那双总是深邃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骇人的、冰冷的、如同荒原饿狼般的、纯粹的杀气和戒备。他正死死地,盯着花房那脆弱的玻璃穹顶,仿佛下一秒,就会有炮弹,从天而降。
那一刻,海然才真正地、以一种最直观、也最心痛的方式,明白了。
那五年的地狱,究竟,在这个他深爱着的男人身上,留下了多么深刻、多么暴力、多么无法磨灭的烙印。
那不是简单的“创伤”。
那是,将一个人的灵魂,彻底打碎,再用最坚硬的、最冰冷的生存法则,重新粘合起来的、残酷的“重塑”。
他眼前的,不再是那个会温柔地为他讲解星图的“辰”,也不是那个会和他闹别扭的“闻域”。
而是一个,从砂尘星的尸山血海里,独自一人,爬出来的、真正的“幸存者”。
几秒钟后,“海妖”的声音响起:【警报解除。是军方巡逻舰的常规音爆。无危险。】
闻域那具紧绷的身体,在听到这句话后,才像一个被切断了电源的战斗机器,猛地,松懈了下来。
他眼中的杀气和戒备,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迷茫,是困惑,然后,是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的、巨大的、淹没一切的恐慌和自我厌恶。
他像是被火烫到一样,猛地,从海然身上,翻了下来,狼狈地,退到一边。
“对……对不起。”他不敢去看海然的眼睛,他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声音里,充满了颤抖和羞愧,“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他害怕。他怕海然,会被他刚才那副充满了暴力和攻击性的、近乎于“野兽”的模样,吓到。他怕海然,会因此而厌恶他,疏远他。
然而,海然并没有。
他从地上,慢慢地坐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个,正在因为自己的“失控”而陷入深深自责的、强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