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白炽灯泛着冷白的光，9岁的菁宸半躺在治疗床上，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唇瓣因为长期缺氧而泛着病态的青紫色，床边的心电监护仪混合着微量泵发出聒噪的滴滴声。

隐约着听见病房门被推开，菁宸抬起头费力的看向门口的方向。

“姐姐？”那人进入视野的一瞬间，菁宸便不可置信喊了出来，几天时间未见眼前的女孩竟叫他险些认不出来了。

“嗯，”菁薇摆好桌板，打开随身带着的保温盒，将精致的菜品在菁宸面前摆好后又将竹筷递给他，“吃点吧。”

病床因为男孩起身的动作而传来吱呀的声响，紧接着传来的是他压抑着愤怒的质问声：“你头这里是怎么回事？！”

菁薇拿了勺子轻轻搅拌着碗内的药物，棕褐的药渣在碗里起伏，升腾的雾气遮住了她晦暗的眼神——纵使这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种法子满天过海，却依然瞒不住这个与她骨肉相连，流淌着相同温热血脉的弟弟。

那个与她共享过同一片子宫温度的弟弟，永远能隔着层层谎言，击破她的层层防线。

“是菁启睿吧，”见菁薇迟迟不语，菁宸眼睛死死的看着菁薇额头上的伤口，清亮的眸里翻涌着滔天的恨意。

“你要喊他爸爸，”菁薇纠正道，她将白瓷碗放在轻放在菁宸面前，“不能总这样没大没小的。”

“我没大没小？”菁宸冷哼一声，捏着瓷勺的指尖隐约着泛红，“我住院他来看过几次，不全是你和妈妈来照顾我？”

怎么可能不关心你，菁启睿还打算卖了女儿给他筹手术费呢，菁薇嘲弄的想道。

可这些话，菁薇是万万说不出口的，满腹的千言万语只汇成无奈叹息后的一句安抚。

“我们都陪着你呢，”菁薇轻轻拍了拍菁宸的肩头，“喝药吧。”

那人不再执拗的追问答案。尚且稚嫩的手指握住青花碗的边缘，瓷勺与碗沿相碰发出细碎声响。当第一口粥被滑入喉间时，菁薇心里满意了几分，就连唇角也微微翘了起来。

菁薇转而翻出床头菁宸做的练习册，坐在一旁的椅上认真的批改起来。

病房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菁宸轻微的咀嚼声和红笔在纸张上轻划而传出的摩擦声。

“全对，”不知多久，菁薇将书合上，看着眼前与自己极为相似的一张脸，她忍不住弯腰轻轻捏住，“继续加油。”

后者得意的哼哼了一声，却又没拒绝这难得的姐弟亲昵时刻：“谢谢姐姐。”

忽的，菁宸似是想起了什么：“妈妈呢？”

“她去夜市找了份工作，这段时间我照顾你，”菁薇收回手，利落的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剩饭。

“也好，省得你跟菁启睿碰面，”好半天，菁宸才闷闷的回道，可这句话，像是说给菁薇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护士扫了一次又一次巡视，久到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都安静下来，菁宸才从睡梦中缓过神来，医院白炽的灯光在面前的书本上洒下光晕，菁宸合上书，掩住唇打了个绵长的哈欠，才轻轻侧过半个身子，去看睡在陪护床上的菁薇。

菁薇并没有睡着，敏锐的听觉让她察觉到了他的动静，她轻轻转过头看着菁宸，“你心脏不好，不要压着左边睡。”

“姐姐。”菁宸听话的翻过身，空洞的目光直愣愣的看着天花板。

“我在。”黑暗中传来被褥窸窣的响动，带着温度的回应从左侧方传来。

“姐姐。”菁宸又唤道。

“我在。”这次的回应多了几分安抚的意味。

短暂的沉默后，男孩压抑的哭腔刺破寂静：“姐姐，我不想死。”

许是窗口透进来的月光太过于刺眼，菁薇的眼眶泛起了莫名的酸意，好半天，菁薇才回答道：“别怕，姐姐不会让你死的。”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字字千钧，像是一句誓言。

夜已深，皎洁的月光洒进病房，菁薇听着身边病床上均匀的呼吸声，神智却是越来越清晰了，她索性小心的起身，看着床上熟睡的人，她心中反复询问着自己——

为了亲人的生命贡献出自己的幸福，值得吗？

五年前的菁薇面对这个问题时可能会犹豫。

其实在得知母亲终于怀上弟弟时，年幼菁薇是很高兴的。

八岁的菁薇曾把耳朵贴在母亲隆起的小腹上，以为那里藏着能让父亲收起拳头的符咒。

当菁宸的啼哭划破产房时，她看见父亲捏着红包的手在颤抖——那是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男婴的哭声，竟然能比她与母亲的哭声更能让男人软下心肠。

十五岁的菁薇蹲在墙角，父亲手臂青筋暴起，高举扫帚就要往她身上抽下，是6岁的菁宸张开双臂挡在她的面前，单薄的脊背在月光下形成一张颤抖的弓。扫帚重重砸在他肩胛骨上发出闷响。

……

而现在，此刻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里，十八岁的菁薇攥紧被角。她不敢细想监护仪屏幕上那串数字暗下去的模样。

许是怕惊动病床上沉睡的身影，菁薇轻手轻脚的走出了病房。

走廊的月光凉薄如水，菁薇踉跄着往尽头挪步，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脊背抵上走廊尽头冰冷的瓷砖时，她缓慢的蹲下身，冰凉的触感让她更加清醒了几分。

颤抖从指尖开始，逐渐遍布全身。她将双手合十覆盖在脸上，杯水车薪的压抑自己早已决堤的滚烫情绪。

彩礼单上的数字与病情通知单逐渐重合，菁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她终于听见自己的答案——若能换回身边至亲之人的生命，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也在所不辞。

翡翠玉镯在掌心被焐得发烫，镯身的棉纹像极了菁宸病历上“法洛四联症”的诊断字迹。当午夜钟声敲响在城市中央时，她将镯子套上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