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时暮好奇打量多出的两人,隐约觉得在哪见过,一时又想不起。
几人依次报上名姓和来历,胡芳一听杨玦从关外来,便要了她的关引来查验。杨玦是跟随积石谷的商队入关的,走的都是合规的流程,查不出甚么不妥来。
胡芳问她们要作何证,朔己率先道:“刺史大人明鉴,我等与武家无怨无仇,实不曾行凶,个中定有误会。”
胡芳见多了这样的狡辩,不以为然:“既不曾行凶,何故躲躲藏藏?”
“两位娘子弱而失怙,相依为命,大娘子素来疼爱二娘子,此番是不忍二娘子凭白受那牢狱鞫讯之苦,才令我等护送二娘子出城暂避。还望大人看在手足拳拳爱护之心上,宽恕则个。若要罚,民女请代受之。”
有琰一朝,尤重忠孝友悌,朔己此话虽非虚言,却有算计。阿姐爱护妹妹,妹妹又搜集证据来为阿姐鸣冤,而身为家人的她舍身护主,多么姊友妹恭仆忠的画面哪!要知今上以宽仁治国,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胡芳若揪着不放,难免落人口实。万一庄致远参他一本,他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果然,这番话一出,立刻便赢得了不少百姓的同情,尤其是那些原本就对武家怀有敌意、对衙门的判断将信将疑的。更有家中境遇相似的妇人道:“对着嘞,谁舍得自家妹妹蹲外黑房房!”
坐在主位的胡芳心情复杂。他见这自称家仆的人谈吐不凡,既羡慕时危,又觉头疼——朔己的心思他看得明明白白,却奈何不得。他偏头与自己的长随低声商量了几句,最终长随摇了摇头。两相比较,胡芳更是难平,怒其不争地瞪了长随一眼。
他沉吟片时,按下不悦,作悯然状:“长姐如母,可怜其心。念你等姐妹主仆之情可象可傚,逃匿之事暂不论罪。虽然,倘若查出你等行凶罪证,本官定不会再手下留情!”
“刺史大人高义。”朔己面色微喜,深深拜下。
“你俩是做甚么的?”胡芳不再理她,转而问多出的两人。她们报上的名姓并不在时危同伴之列。
两人衣冠朴素,料子却是好的,气度也与平头百姓不同。那自称肇宏的道:“回大人,晚生是国子学生,与妻归宁途经此地。案发前夜,晚生携妻住在时大娘隔壁,可以作证夜半时分时大娘在房内。” 肇宏说完,她身边的妇人跟着点头。
胡芳翻了翻手边的住客名簿,见两人的名姓确在其上,心觉不妙。有凶手画像在前,他本以为时危定罪是板上钉钉的事。大半夜的也无人能为她作证,如此旁的证据不够确凿也不要紧。可若她有不在场证明,这判决便是能勉强服众,也定要被上官驳回。谁叫他的上官此刻正在旁边看着,绝了他在卷宗上做手脚的机会。
偏这证人又是国子生。大琰的国子学只收正五品以上官员子弟,胡芳自身也就正四品,若不想开罪同僚,此人还需谨慎对待。
胡芳维持着面上的镇定,问道:“哦?何以见得?”
“那夜,我俩睡得晚,不时听见隔壁传来时大娘与杨娘子的交谈声,”肇宏略作回想,“约莫丑时才歇了动静。”
依仵作的判断,案发应在亥时至丑时之间,若时危直至丑时仍在房内,就算她能飞檐走壁翻越城墙,也没有时间作案。
胡芳疑道:“夜半三更,一个个的不安置,在那做甚?”
肇宏闻言,面色变得古怪,瞥了眼身边的发妻,声音不大不小地嘀咕,恰好能让堂前百姓听见:“刺史大人也是有家室的人,岂会不知?这怎好在公堂上说呢……”
围观百姓一阵哄笑,仗着法不责众,悄声对堂上刺史大人那方面的能力指指点点。衙役们亦是窃笑不已,又不敢太过放肆,好几个憋得脸红。连庄致远也险些没绷住,花白胡子翘了翘。
胡芳这才转过弯来,面色转瞬间红了又绿,十分精彩。他压着怒火警告:“可听确切了?你当晓得做伪证的后果!”
“千真万确。”肇恢面色不变,拱了拱手,旋将左手背在身后站得笔直,一派坦荡。她本就一身书生打扮,文质彬彬,光是看着便已让人信服。
胡芳身后的长随与离他最近的捕役交换了个眼神,接着俯身在胡芳耳边低语了几句。
胡芳恍然大悟,又有了底气。他缓了缓胸中那口气,努力和颜悦色道:“话虽如此,可你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如何便知说话的是时大娘,不是旁人假装?”
这话却是问住了肇宏。她未料到胡芳能问得如此刁钻,总不能说因为她们听见的不是寻常的交谈声,而是行云布雨的动静罢?纵然她们能看出时危、杨玦关系亲密,绝非寻常闺中密友,可这般主观的判断是无法说服围观百姓和在场官吏的,便是说了,也只会给她们增添麻烦。
胡芳见肇宏迟疑,满意地勾起嘴角,趁热打铁:“此前画师已据目击证人的证词绘出了凶手肖像,时大娘形貌与其甚合,若说是巧合未免牵强。时大娘既无不在场证明,如今归案受鞫,何冤之有啊?”
胡芳觉得自己的话有理有据,见庄致远没有反驳,百姓中亦不乏点头附和者,心中大定,迫不及待地就要拍案退堂。
时暮见状大喊:“刺史大人糊涂!”
胡芳吓了一跳,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他挪挪屁股坐稳了,不悦道:“小娘子此言何意啊?”
“刺史大人,”时暮语速飞快,“我年纪虽小,却也知‘欲加之罪’之说。刺史大人这般断案,让人有例可循,往后若有居心叵测之徒欲对大人不利,只需趁大人独寝之时杀人,再假装目击证人,按照大人的样子描述凶手容貌,届时……”
时暮话说到一半,一旁的捕役反应过来,暴喝一声:“大胆刁民!竟敢在公堂上胡说八道!”说罢着便要上前拿人。
庄致远的侍卫身随心动,截住捕役。捕役与侍卫眼神交锋了一阵,终究不敢强行与之对抗。
“胡大人,时小娘子此话虽无忌了些,却是忠言逆耳呀。”庄致远看了眼自作主张的侍卫,没说甚么,只是安抚了面露菜色的胡芳一句,便转向时暮,饶有兴趣地问,“听你的意思,是认定目击证人诬告陷害?”
时暮朝庄致远拱手,答:“民女不敢妄断。只是我与阿姐刚到此地,人生地不熟的,阿姐就无端被牵扯进凶案,实在蹊跷得很。民女斗胆,想请按察使大人做主,准许阿姐与那‘目击证人’当堂对质。”
这请求毫不过分,庄致远爽快道:“准了。”
胡芳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时暮身上,捏着袖口揩了揩额头。方才时暮的话令他恼怒之余,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只因他被一语点醒,“那些人”是真敢做出这种事来!他虽为一府刺史,名义上是太原府的老大,事实上却处处受制于人。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而太原此地更是家族势力深厚复杂,他的衙署里连忠于他的手下都没几个。他不甘做刺史一直做得这般窝囊,这些年多方收买笼络眼看有点起色,可不敢落下这致命的把柄。
此刻,收到庄致远的眼神,他顾不及郁闷,照着上官的意思下令:“带目击证人王农、嫌犯时危!”
衙役领了命去带人。那王农原是武家庄子里的杂役,因庄子作为案发现场被官府封锁,王农身为报案人兼证人,被安置在了衙门旁的院子里。而时危则被关押在府署的大狱中。两人过来都不费工夫。
故而片刻之后,当堂下百姓自发地让开一条路,堂上人人都以为是证人和嫌犯带到了,没想到却见一行人抬着个步辇朝大堂走来。
步辇上坐着个面带病色的纤弱男人,一身斩衰。步辇周围跟着一群仆从,俱着丧服,另有一人身穿青色道袍,提着药箱,在一片白色中十分醒目。
清度和清央惊于在此地见到清远,清远注意到她们,也面露异色。
从堂下百姓稀疏的交谈声中,她们得知步辇上的男人是武槐次子,想起清远那时说受邀前往太原,没成想邀他的竟是武家。
抬着步辇的人如入自家大门一般昂首挺胸地进了公堂,放下步辇,步辇上的人毫无起身的意思,只抬抬手,有气无力道:“按察使大人,刺史大人,这身子不争气,恕东来失礼。”
庄致远皱起眉,一向留意他神色的胡芳这回却仿佛没看到,直接道:“无妨。来人,看座!”
说罢才与庄致远介绍:“此人便是武家庄凶案的苦主,庄主次子,武东来。”
庄致远点头不语,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须。
时暮等人看着武东来这一身孝衣,心底略感不安,难道武槐死在了那场屠杀中?来人是其次子,莫非武南飞也没能幸免?
武东来对自己搅起的暗涌似无所觉。他借仆从的力转移到椅子上,屁股还没坐热,衙役便把王农和时危带到了。
听见衙役的通传,时暮连忙转身看去,见时危身穿囚服,长发凌乱地披散着,低眉敛目,面色憔悴,顿时便红了眼眶。她跑过去想要抱住时危,被衙役拦住近不得前。
杨玦站在原地,紧盯着时危,目光如有实质地在时危身上游走,检查有无受伤的迹象。
时危暂时除了枷锁,揉了揉手腕,隔着衙役朝时暮安抚地笑笑。她的目光从同伴们面上扫过,对上杨玦的,不着痕迹地顿了顿,又有些心虚地移开。
慢一步进来的王农中等身材,方脸,浓眉,模样憨厚老实,是个十分普通的男人。他见堂前挤满了人,眼中透露几分紧张,习惯性地垂头躬身,不敢张望,脚下加快几分,走到证人的位置站好。
“小的拜见官人。”王农对着两位官人行了礼,又垂下头,小心翼翼地往旁边瞄,才看到被捉住的“嫌犯”。
时危察觉王农的目光,脸微侧,淡淡一瞥。王农一怔,眼中闪过异色,迅速垂下头,似乎更忐忑了。
衙役见王农行过礼,时危却还站在原地走神,想也没想便朝她的膝弯踹去,没好气地低喝:“见了大人还不跪下!”
胡芳太阳穴一突,连忙瞥向庄致远,见他面色不变,也未阻止,才松了一口气,但仍警告地瞪了那人一眼。那衙役这才记起该收敛些,不太爽快地后退一步,背手站好。
殊不知若眼神能杀人,他已碎成了冰渣渣。杨玦好歹忍住没上去卸了他的腿,但心里的仇已经记上了。
这一脚时危没躲,只是跪下时提了劲,以免伤着膝盖,接着更是顺势往小腿上一坐,成了跽坐在地的姿势。又调整坐姿,将沈嫏嬛的矜贵气质模仿了个八分——既然演,当然得演到底嘛。
庄致远胡须颤了颤,心中好笑。身为嫌犯,她倒比报案人从容镇定,一副把提审当作做客的模样。不愧是郡主带大的,身上那点骄傲和狡黠无不带着郡主的影子。
观察过时危、王农等人的表现,庄致远心中有了几分底,不过还是要听听她们的说辞,才好下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