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金陵赴颍州,走水路比陆路要快上许多。大江流至淮左一带,江面渐展,水益潺湲,即便逆流行舟,亦能日竟二百里。
然而昨夜雨势滂沱,今日又天色不定,江水随时可能大涨,舟人多不愿挂帆远棹。时危她们寻了半日,才高价雇得一只船,三个舟子轮番摇橹,溯江而上。
“咱的船跟别家那些见不得风浪的天平船可不一样。”
舟人是三兄弟,上一辈便以租船棹舟为生。最年少的那一个叫阿淼,也被人唤作三水,年岁与时暮、初雪差不了许多,很热络地与她们闲谈起来。
那少年自豪地笑道:“咱大哥去了一趟闽地,回来自个画的图纸。这船造价虽贵了些,但就冲着咱能抗别的船抗不得的风浪,值!”
闽地山峦嵷矗,内河之中多有湍洑险滩,故而舟制与吴地常见的有所不同,在风浪中更为平稳。
“那可不,只消再遇上几帮同我们这般不忌天气赶路的人,你们就赚回本啦!”时暮与他调侃。
阿淼不好意思地笑着,边调整着舵边道:“船再好,风雨天出航也是险活,这价钱嘛,自然要比平日里贵些,嘿嘿。”
“是呀,我们的性命可都交在你们手中了!”
阿淼收了说笑的劲,拍了拍胸膛,认真道:“姑娘保管放心,咱们兄弟定会将你们安全送到……那地方叫啥来着?哎呦!”
“是颍州。”三兄弟中的老二叫二舟,将将二十的年纪,板着张脸,给了弟弟一个爆栗,又教训道,“好生掌你的舵,别歪到堤上去了。”说完却没端住表情,率先“噗嗤”一声笑出来。
时暮和初雪在一边笑作一团。
这船纵然比别家的船平稳,但对于算上前两回才第三回乘船的杨玦来说,仍晃得人胃中翻江倒海。当初从帝京下金陵,走的多是漕渠,水流不像江中这般莫测,又适逢晴日,她们一路可谓又快又稳。渡江入金陵的那趟航程短,再怎样颠簸,忍一忍便也过去了。而这回她终于不能幸免,晕船了。
清央事先备了晕船的药,给杨玦服了,后者才觉得好些,却难免犯起困来。时危见杨玦脸色发白,有些后悔选了这条路径。前两回她见杨玦似无不适,还当她不晕,却忘了杨玦的脾气,是那只要能扛便不吭声的。
时危看着杨玦睡下,心下稍安,便支着脑袋对着船舱窗牖陷入沉思。
她着实没想到,本以为只是随手帮个遭强盗打劫的路人,竟也能碰上敬云真人的另一位弟子,对方还“恰好”要前往太原,与她们顺路。
看清度、清央的惊喜之状,似乎对此亦甚为意外。但这怎么想都太过巧合,时危觉得自己被最近的一串异事折腾得多疑起来,此事总在她心头挥之不去。若说她们身上有什么是这师姐弟三人可图的,应只有与玉简相关的情报。看今早清度、清央读过杨玦默下的经文后的神情,似乎不无可能。想到时暮那般亲近清央,时危更希望她们没存什么歹念。就算她们想要那玉简,与蛰星宫的目的也并无冲突,只要不打歪主意,一切都好商量。
不论怎么说,她们如今实实在在地“是一条船上的人”,就算那师姐弟三人别有居心,也不会选这时乱来。她便趁这几日多留意几分,最好是她多虑了,时危想着。
江边浮上渔火,隐隐约约有歌声传来,正在摇橹的少年受到感染,也哼起了家乡的小调。半截红日湿漉漉地浸在江中,远处白鹭逐禾浪而飞,岸边杨柳掩映村烟,在这般恬然闲适的时刻,容易便让人觉出些渔歌向晚的诗情画意来。
船在裕溪口拐了个弯,离开了浩荡东去的大江,往西北一路入了巢湖。老天似乎想要多留时危她们一晚,她们的船才在湖中行了不到一刻,便遇上了阻风,不得不泊岸系舟。
三兄弟中的老大,大川,弯腰探了半个身子到舱内,告诉众人她们怕是要在此耽搁一晚。这是个健壮干练的青年人,是三兄弟中话最少的,若未见他眼中隐现的神彩,时危很难相信这船的图纸竟是他画的。
船上有炉子,二舟和阿淼说要给时暮等人露一手,泊好舟便神神秘秘地跑开了。杨玦被时危唤起来吃饭时,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鱼汤香气,她本来晕得快没了的胃口,忽然又被勾回了些。
两个少年的手艺着实不错,鱼汤淳白香甜,鱼肉滑嫩鲜美,时暮配着泡饭和咸菜吃得津津有味,最后打着饱嗝靠在船舷边消食。
杨玦睡了一觉后好受了些,今夜泊船给了她喘息适应的时机,算是一件好事。舱中狭小,她有意在外头吹吹风、透透气,时危便陪她坐下来,给她讲儿时在水边嬉戏的趣事。
时暮垂下一只手拨弄清澈的湖水,饶有兴味地逗着不时游过的小鱼。正讲到鄱湖夏日荷景的时危瞥见这一幕,突然笑出了声。
杨玦投去疑惑的目光。时危这才忍了笑,解释道:“阿暮还小的时候,有一回阿娘带我们去湖中泛舟。阿暮第一回乘舟,兴奋极了,趁着阿娘不注意,扒着船舷就要去玩水,结果舟一晃,阿暮便一头倒栽进了湖中。”
杨玦挑眉,意外道:“你竟幸灾乐祸?”
“才没呢,我当时也才七岁,险些吓哭了,好在阿娘很快将阿暮救了起来。”时危望着时暮的背影道,“也是因未出大事,现下回想起才觉得有趣。看她如今这般,想必早忘了罢。”
“两岁幼童,能记得多少事。”杨玦不知想到什么,眸中也带上了笑意。
“这一趟走了许多地方,却都在赶路,未曾赏景,着实可惜。”时危叹惋,转而向往道,“阿玦,待诸事办妥了,你可愿去蛰星住一阵?”
害怕杨玦拒绝似的,时危又急切地补充道:“到时若是夏天,我们便去湖中泛舟,还可采些莲蓬、菱角回去。若是冬天,也可去山中挖筍。未熟的莲子、新鲜的冬筍尖,阿玦定未尝过罢?”
杨玦看时危满眼的期待,嘴角浅浅弯起,歪起头道:“我自是愿的,就怕时大宫主到时忙得无暇顾我这个客人了。”
“怎会!定是把阿玦放在首位的。我几日不管事,天还能塌了不成?”时危信誓旦旦道,“再说……再说阿玦如今……已不算客人了。”时危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忽地弱了下去,面色却红了起来,若不是杨玦听力好,恐是要听个莫名其妙。
杨玦心中很是受用,嘴上却道:“可我却不能一直待在蛰星,不是么。”
“阿玦自是想待多久便待多久。”时危道,继而又想到什么,神情黯了些,“你若待腻了,要回积石谷,我……我一得空便去寻你,可好?”说罢仿佛离别在即,心中泛起无限不舍,悄悄将杨玦的手捉进掌心。
说是一得空便去,可谁又知晓这“得空”会是何时呢?身为宫主,她若是隔三差五地扔下正事,往别人的地界跑,怕是不妥。时危第一次感到积石谷与蛰星宫是那般遥远,恨不得把蛰星宫整个搬到积石谷边上才好。
杨玦回握时危的手,指尖摩挲过她手心因长年练剑磨出的茧子,试图记下每一毫厘间的触感。她自私地想将时危绑在身边,却又明白,纵然时危愿意,蛰星宫的众人也不会让她任性而为。而她自己,是因兄长爱护,才得以在二十岁之前不受婚姻之事烦扰,若是换做寻常人家的姑娘,怕是刚满十五就被家人嫁出去了。这回兄长支持她出谷游历,虽然未曾明说,但她晓得他们是存了些心思,盼着她多与人接触,没准回去时便能带上个如意郎。
也不知要是她将阿危带了回去,兄长会作何反应,还会像往日那般顺着她的意吗?杨玦怅然地想。
时危因着杨玦的出神,心中的不安和思念纠缠着犷横滋长,她紧紧搂住杨玦的胳膊,似乎这样就可以与杨玦靠得更近,直到与她密不可分。
一旁的朔癸见到这一幕,用肘撞了撞身边的朔己:“诶诶,朔己你见着没?”
身边的人毫无反应,朔癸疑惑地扭头一看,发现朔己正凝眉看着那二人,不知想什么想得发了呆。
朔己忽地惊觉,轻晃了一下脑袋,掩饰道:“我有些乏,先去睡一会儿。”说罢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船舱。
朔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懒得想那么多,又凑到时暮身边悄声报告:“二宫主,有大事!”
“何事?”时暮从小鱼身上挪开眼睛,回头顺着朔癸手指的方向看去,顿时夸张地浑身一抖,接着摸了把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噫——阿姐这几日同瑜谷姐姐越发黏糊了。”时暮嫌道,“这光天化日的,也不收敛些,好不知羞。”
清央闻言略感担忧地看了清度一眼,见后者神色无异,才接时暮的话道:“是么,可我瞧着天色黑得很,也没有日头,这月色倒是清亮。”
时暮见清央又打趣自个,抗议地拽着她的袖子晃来晃去,清央便任她晃,笑着不说话。待时暮抗议够了,清央忽然道:“流昭姑娘可想听曲子?”
时暮没料到清央会主动问这个,惊喜道:“当然当然!清央要吹吗?”
“良辰好景,若无一曲相配,岂不可惜?”清央这般答道。时暮闻言,一双黑瞳更是像盛满星辉的夜空,闪烁着期待的光。
清央见状莞尔,闭目片刻,将筚篥凑到唇边,悠悠吹奏起来。
乐声牵引着众人的思绪,编织出一幅泼墨山水图。起音舒缓,眼前跃然是沐浴夕阳的流水,杨柳风慢炊烟欹,曲调一转,恍然日已西沉,湖光浸月,嬉鳞指缠黛眉弛。
时危与杨玦也被乐声吸引,相倚静静聆听。不知何时,清润的弦音与低婉的箫声也加入进来,相辅相和。画中的水与风霎时流淌起来,流水声宛如情人的轻诉,撩动心间千般思念、万般情绪,又被耳际呢喃的风声温柔抚平、吹散,飘远淡去了……
一曲终了,众人心中空明如洗,淤积胸口的愁绪苦闷似被一扫而光,只余舒畅与淡淡的喜悦回荡其中。在座诸人无不暗自惊叹。
时危与杨玦相视而笑,时暮拉着清央要与她说听后的感想,清远低声问着清度什么,朔癸望着天空,憧憬几日后与望月的重聚。而舱中歇下的朔己,眼角泪痕已干,不知是否有人入梦。
唯有明月高悬如镰,终岁布设着圆缺的假象,却亘古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