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甚么、四?”
杨玦眨着眼,思绪混混沌沌的,一时想不明白时危话中之意,少见地把迷惑写在了脸上。
时危留意着杨玦每一个细微的反应,紧张地等待杨玦领会的那一刻。
“你方才、才说……与若萤不是……”杨玦心中万般不是滋味,阿危竟学会拿花言巧语哄骗她了。
“啊?”时危愕然,没料到杨玦揣摩出的会是这种意思,这岂不是越抹越黑了?
阿玦怎地醉得人都傻了,她焦急地想,又怨自个怯懦,不敢直诉衷肠。
眼见着杨玦开始挣动,双手就快扶不住她的肩,时危突然想到,待明日阿玦酒醒,多半便会明白过来。如今她既已说了那番话,再忸忸怩怩地,有甚么意思呢?
这么一想,她索性豁了出去,松开杨玦的肩,转而将她抱入怀中。
杨玦感到自己陷入一个柔软又温暖的怀抱,并迅速地被那令人安心的幽淡木犀香所包围,身体下意识地往其中靠紧了些。
恍惚中,她听到耳边飘来时危的声音,那声音像江南烟雨中平缓流淌的河流,温柔地蜿蜒进她的胸膛,渐渐注满了那颗空寂的心。
“阿玦……四娘,”时危语气坚定,“我不曾朝三暮四,我朝朝暮暮,心中都只有四娘,只有阿玦你。”
“只是不知……阿玦心中,可有我?”那尾音有些颤抖。
暗沉的夜空又划过一道霹雳,紧接着震耳的雷声响起,酝酿了两个时辰的雨终于哗啦一声覆盆而下,险些将时危的声音盖过去。
房内只点了一盏昏暗的灯,但时危藉着那道闪光,看清了怔怔地望着自己的那双天生含情的眼,以及从中滑下的两行泪。
是梦吗?杨玦心想。
是梦也无妨,哪怕在梦中,借她一夜温柔乡,她亦欢喜。
杨玦回抱住了时危,将脸埋入她的肩窝,无声流着泪。
时危又喜又忧。喜的是阿玦并未拒绝,反而回应了她的拥抱,忧的是,她将阿玦惹哭了。
她只得一边轻抚杨玦的背,一边反省着,思考过会儿要怎样哄怀中人开心。她懊恼自个此前不够痛快,一番话说得弯弯绕绕,令阿玦误会了。阿玦定是伤心得狠了,才哭成这样。
于是她自责道:“对不住,阿玦,是我不好。下午时,我该说清楚的。”
怀中人抽噎了一下,没有作声。见杨玦不说话,时危便也不说了,静静抱着她,一遍又一遍抚过她柔顺的长发。
待杨玦情绪平复了些,时危想到杨玦还醉着,便想拿搁在床边矮柜上的茶给她喝。杨玦却抱着她不肯松手,时危低声哄了好一阵,才说服杨玦放她倾身去拿茶盏。给杨玦喂了水,杨玦复又抱住了时危,时危从未见过这般黏人的杨玦,惊奇之余,觉得自个仿佛掉进了蜜罐里。
敲门声惊扰了这盈室的平静温馨,时危这才想起她先前叫了热水,此时当是客栈的伙计送水来了。时危欲起身应门,再度发现自己被杨玦禁锢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别走。”杨玦轻声道,她怕极了,唯恐时危离开,她便要梦醒。
时危看杨玦的神色,晓得她还醉着,只好哄道:“我不走,只去应个门,你数到十,我便回来了。”
杨玦这才将信将疑地松开了时危,目光兀自恋恋不舍地追随着,直到时危绕过隔墙,消失在视线中。她开始数数。
时危迅速地让客栈伙计进来放好浴桶和热水,关上门后,又一个箭步到窗前,把敞开的窗子合上了,以免明日起来这间客房大水泛滥。做完这些,她立即奔回床边给杨玦抱着,并问:“未骗你罢?数到了几?”
杨玦却委屈地盯着她,幽幽吐出两个字:“十一。”
“喔……”时危哽住,悔道不该先去关窗子。
热水既然来了,便得及时沐浴,免得水放凉。时危记得杨玦儿时身子不大好,一直有些畏寒,若非有那惊雷石在她屋内放着,她怕是受不住积石谷的严寒。这个时节虽不冷,时危也是不愿让杨玦以凉水沐浴的。
于是时危又苦恼起来,让醉成这样的阿玦自个沐浴,她有些不放心,但若不沐浴,明日晨起,阿玦定会接受不了,没准一整日都不愿见人了。虽说还有第三个方法,可她着实不好意思……况且阿玦还醉着,她若帮阿玦沐浴,岂非乘人之危?
犹豫了许久,时危担心再拖下去水便凉了,只好先哄了杨玦到浴桶边,再做打算。不过她似乎多虑了,杨玦虽然醉得糊涂,却没忘记沐浴这种技能,到了浴桶旁便开始脱衣,给时危来了个猝不及防。
时危躲在屏风后头,抚着胸口平复过速的心跳,满面通红。方才虽躲得及时,未看到些不该看的,但她闭着眼都能想象出杨玦曼妙的身段……再加上此时屏风后不断传来的水声,实在令她难以不浮想联翩。好在时危定力好,心中又担忧着杨玦醉得睡过去,过了一会她便冷静下来,不时同杨玦说几句话,确认杨玦还醒着。
好容易待杨玦沐浴完,时危换了水,自己也匆促擦洗了一番。幸而这回杨玦没再黏着她,而是径自进了内室,否则她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才好。
吃力地给自己上完药,时危检查了一遍门窗,发现雨不知何时已小了些。确认门窗都关好后,她才进到内室,却见杨玦披散着长发,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她,眸中月色无垠。
时危望见杨玦清亮的目光,心中咯噔一下,忽然手足无措起来。
“阿、阿阿阿玦……”时危舌头险些打了结,喊完之后又不知说什么,也不敢近前,只好站在原地,一手在身后紧捏着帘子,不安地等待杨玦的审判。
杨玦轻轻“嗯”了一声,起身,一步一步走近时危。时危觉得这几步仿佛几十年那般漫长,直到杨玦执起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
杨玦凑近了时危,眸中神色难辨,耳语般低声道:“这般紧张作甚?”
“我……我没紧张。”时危矢口否认,同时悄悄试探着反握了下杨玦的手。
杨玦在心中轻笑,还在那嘴硬,分明手都在抖。她也不去拆穿,只是顺着时危手上的小动作,将五指探入她的指缝,紧紧交握在一起。
时危终于放下心来,抿起一个欢喜又勉力矜持的笑。
杨玦方才沐浴到一半便清醒了不少。意识到醉后发生的事,她亦惊亦喜亦羞,差点没钻进水里藏着,也不知该后悔还是庆幸,只好装作无事地躲进内室,趁着时危擦洗的片刻强自镇定下来。好在现下屋内昏暗,又有发丝遮掩着,时危当瞧不见她两瓣鲜红欲滴的耳垂。
时危确实没瞧见,她正沉浸在满腔的喜悦里。虽然杨玦未说出口,但时危晓得她已给出了回答。她晓得阿玦就是这般性子,甚么都爱往心里藏,不喜亦不擅表达。既然眼下阿玦不说,她便等着,一直等到阿玦能够说出口的那天。
因着杨玦的回应,时危不再那般局促,她腾出一臂轻轻揽着杨玦,问道:“阿玦今晚在这睡罢?”
杨玦看着两人交握的十指,轻声道:“好。”左右她二人也不是第一次同榻而眠了,何况,眼下她还舍不得时危离开她太远。
时危挥灭了灯,在杨玦身侧躺下。杨玦因着先前酒醉,头有些疼,已然阖了眼。时危在外头溜进的微光中,脉脉注视着杨玦这张似经仙神指尖雕琢过的脸,心中微痒。她悄悄朝杨玦挪近了些,又挪近了些……
杨玦察觉身侧的动静,偏过头看了时危一眼,时危趁机出其不意地在杨玦面颊上轻啄了一下,末了又自个在那咬唇赧然。杨玦愣了愣,转过身背对时危,在时危看不见之处,弯了弯嘴角,随后依偎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安然入眠。
翌日清晨,杨玦是在时危怀中醒来的。她也不知怎地一夜过去,两人就睡成了这样。她还记得昨夜时危还算老实,大约是见她不舒服,偷亲了她后便没再扰她。杨玦不禁怀疑究竟是她半夜钻进了时危怀里,还是时危在她睡熟后黏了上来。
不过这并不要紧,相反,若不是这般醒来,她或许会以为昨夜只是她醉后一场美好的幻梦。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真好,杨玦心道。
时危的梦却不平静,她正在梦中奋力地扑翅逐猎,突然间——
时危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了杨玦担忧的目光,终于被拽回现实里。杨玦替时危擦去额上的虚汗,柔声问道:“做噩梦了么?”
“嗯……”时危闭眼舒了口气,才道,“我梦见自个变成一只黄雀,拼命追着眼前的食物,最后却一脑袋撞进了一片蛛网中,被只巨大的蜘蛛给……吃了。”
杨玦闻言皱眉,关切道:“阿危可是有心事?”
时危摇头,摇了一半,又点了点头。或许她不该逞那点能,她该听听阿玦的意见的。
“是为此行之事么?”杨玦猜测道。
时危沉默地点头。
杨玦抚开时危紧锁的眉头,问:“可否同我说?”
时危对杨玦的举动很是意外,半阖着眼细细体会这抚触,少顷才道:“嗯……阿玦可有觉得,从帝京至金陵,这一路来,有甚蹊跷?”
杨玦目光复杂地看着时危,道:“你也察觉了……我本想待你伤好透彻些,再同你说。”
时危惊讶道:“原来阿玦早便发觉了么?”
“先前只是有所怀疑,也是见了老山那墟,才较为肯定。”杨玦道,又问,“阿危……可怨我?”
“不,我怎会怨你。”时危连忙道,她当然晓得阿玦担心她,又怎忍心怨怪。
杨玦叹了口气:“如今你既自个察觉,我也无需再瞒。你有甚想问,但问便是。”
时危闻言却是笑了:“阿玦此言,倒像我要审你了。”
杨玦抿了抿唇,没说话,时危便自顾自说起来:“先前养伤,无事可做,我心头掠过许多疑问,总是惴惴不安,老山之行后愈发强烈。我觉得……此行从那狍鸮起便十分可疑。”
“你指血迹,还是獠牙?”
“二者皆有。虽未及仔细检查,但我确定那两只狍鸮的獠牙都断了。断一根或许是意外,全断了便甚是奇怪,好像有人故意为之。”
杨玦点头,静静地听她分析。
“朔己后来回报,道那狍鸮将她们扔在墟里,便不知去了何处。依阿玦看,此等行为可是有异?”
因积石谷地利,杨玦在灵兽异兽之事上学问颇为广博,毫无迟疑道:“狍鸮并无囤食的习性。大多凶兽都在击杀猎物之处就地进食,除非吃剩了许多,才会拖去别处藏着,但因着血腥味会引来麻烦,它们甚少将剩下的食物拖进窝里。”
“果然。”时危摸着下巴道。
“当夜狍鸮诱开我们,劫走阿暮等人,我便觉有些许古怪,”杨玦又道,“据我所知,狍鸮并不聪明,应只会本能地模仿婴孩啼哭,并偷袭近前的猎物。后来我使计让七尾引诱狍鸮,它轻易便受激上当,的确不像那般有灵智的。”
七尾诱狍鸮深入树林时,时危已受伤昏迷,虽听了朔己事后回报,却对细节不甚清楚。她微眯了眼,道:“阿玦的意思是……”
“狍鸮许是为人所控,才有这般古怪行为。”杨玦边说边动了动,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面朝时危躺着。
“我亦有此怀疑。”时危赞同道,“那路上几无血迹,阿暮她们与后来那些人又都是被生掳去的,可见出于某种原因,狍鸮背后之人想要活口,因此还断了狍鸮的獠牙。但那些商旅若是不留痕迹地失踪,恐怕官府便不会将那‘妖物’的传言放在眼里,于是那背后之人便抛了些残肢断臂在路边……”
“阿危的猜测确然有理。但我想不明白,若有意制造痕迹,为何却疏漏了血迹这般重要的东西?”
“的确,我也摸不着头脑。”
“此事先搁一边。再说老山的墟,”时危继续道,“阿玦当也察觉了,那里边躺着的并非陈叔陵。”
杨玦点头:“按《陈书》载,陈叔陵被‘应时枭悬’,并‘流尸中江’①,此事应无作伪的必要。”
“但里边躺着的人,身首并未分离。没准那墟被阿玦言中,当真被鸠占鹊巢了。”时危十分自然地接道,“但最令我在意的还是那壁画。我查了壁上的漆,有两层,外层是新漆做旧的,年岁应不出十载,里层才像是原本的漆,但内外两层色彩又一致,似未改动内容。”
“你是说,有人修缮过那墟?”
“嗯,也不知是何人所为。那间密室亦有精心修缮的痕迹,可是既如此,修缮之人为何不为墟主人置办套好些的棺椁?这般倒似他们看重那墟多过墟中之人了……噢还有,失踪村民出现在那墟中,我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