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鬼影环伺,杀机重重。谢谨言拉着石维敬,一步步,退上落叶层叠的石阶。
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大门打开,内中火焰焚天的景象,可是眼前森森鬼影更加可怖,他们不得不退。
直至,退无可退。
眼见一只大胆的手从旁探过来,抓住石维敬。谢谨言下意识把石维敬揽在身后,随即狠命踢向那条意图不轨的手臂。用力过猛,右膝猝然锐痛。他喊不出声音,踉跄退后,冷不防撞过锈蚀铜环,朱漆簌簌剥落,木门缓缓开启。
烈焰劈头盖脸,俯冲而来。谢谨言僵硬地闭上眼睛。
沈自钧握刀的手在战栗,火焰吞没天地,他已记起当初发生了何事。
那孩子的确背叛了他。
早在庭院深深处,就已经生出异心。否则,为何任自己百般哄劝,那孩子却始终不肯说出自己的姓名?
名字,是区分灵魂的信标。纵然形貌无定,只要记得名字,就可以越过迷雾千重,溯洄往昔。
那时他已隐存预感,与凶魂一战,恐怕难以全身而退,却不肯甘心错失那泓清泉。因此每每梦中谈笑,都有意无意地探问孩子名姓。
可是那孩子也是倔强,任他软硬兼施,就是不肯松口。到最后,反而是他在一声声“大哥哥”的清脆呼唤中,败下阵来。
一切早有预兆。
可恨自己沉溺其中,不愿自拔,甚至想当然地以为,在一切尘埃落定后,还能回来,依旧当他的“大哥哥”。
哪里还能回来呢?
当日一战,清晰在脑海重现。梦狩耗尽灵力,将凶魂逼至群山中一处绝地,危崖矗立,渊薮下尽燃红莲业火,暂隔树藤,封堵出路。
只要斩杀凶魂,涤荡邪祟,盘踞归墟的阴霾就可以一扫而空。树藤退却,荼津静谧,他依旧做回清正朗逸的梦狩,从容端方。
到那时,就可以长长久久地,教他写字,教他诗词,与他做先前想做而无人可伴的事。
当日的心情,依旧清晰,不曾褪色半分。
梦狩握紧手中的刀,用最后的力气催发火焰。火舌打着旋,裹着磅礴热浪,向困在山巅的那抹影子吞吃而去。
火光映红了半个山梁,就在那时,他看到一个瘦小的影子,从山崖上坠落。
虽然是坠落,但孩子张开双臂,面朝火焰,俨然一副回护的架势。
那姿势,像极了荼津畔,谢谨言护在另一个自己身前的模样。
也像极了,他护住石维敬的样子。
那副模样,深深刻印在脑海,挥之不去。每一次回想,都令心头酸涩恼恨。
当日,他是挥刀了的,带着沛然杀意。稚子身弱,绝无可能在刀下留存片息。而今日,他挥刀时心头怔然一痛,正是短暂停顿,留存下收束灵气、回转刀刃的生机。
倘若不管不顾贸然挥刀,眼前之人,也会如当年一般,在刀锋下灰飞烟灭吧?
沈自钧静默,将谢谨言扶起来,随即收回石维敬的另外一半魂魄。围拢而来的游魂虎视眈眈,却慑于他手中梦刀,不敢近前。
山间静谧犹如死地,沈自钧斜睨那群黑影,唇角浮现一丝狠戾:“正好,借你们力量一用。”
这是谢谨言第一见梦狩吞噬游魂,记忆尤深。面前俊朗的青年陡然收起温善一面,露出狰狞恶相,数以千计的魂魄被他周身散发的威压所制,卷入灵气汹涌的漩涡中。
气势堪比鲸吞浮藻。
裂分的两半魂魄在张狂的灵气中渐渐闪烁出暖金色泽,重叠在一起。沈自钧冷声命令他:“扇子打开!”
谢谨言依言,折扇上喻宛宛的魂魄缓缓显现。她似乎明白沈自钧的意思,与他略一对视,就径直往石维敬泛着光晕的魂魄上一扑。
刹那间,金芒耀眼,半魂汇聚,石维敬的身影终于清晰。
送走石维敬,沈自钧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对谢谨言说:“刚才有没有伤到?”
若是被梦刀所伤而未及时疗愈,出了梦境,再恢复不了。谢谨言懂得他的意思,却退后一步,反问:“为什么梁毓声没事?”
这个问题先前他问过,当时学生在场,沈自钧不好言明,后来心思烦乱,也没有找到时机开口。此时再逢此事,正好要一个解释。
沈自钧再问:“有没有伤到?”
“她也拿过刀,但是她没事。”谢谨言重复。他好像与沈自钧较上了劲,对方不回答,他就不肯靠近。
沈自钧猛地跨到他面前,攥住他的衣襟:“谢谨言!”
“回答我。”
两人的目光对视,一个冷厉,一个寒凉,俱是不甘示弱。
目光顺着下颌滑落至肩颈,沈自钧瞥见一抹赤红,瞳仁骤然紧缩。
衣领被扯歪,露出锁骨上缘,在那里,明艳的霞色蔓延开去,隆起一片疤痕。犹如积雪上倾倒的炭火,熊熊火焰随时可能燃烧,又可能落败于层层冰寒的压制下。
是梦刀引动业火后灼烧的痕迹。
沈自钧压下心头躁郁,把衣料扒开,伸手给那片肌肤渡去些许灵气。随着灵气弥散,鲜红的色泽消退,然而隐藏其下的暗红疤痕固执不消。
指尖凝聚更多的灵气,抹过去,依旧无用。
谢谨言挣不开他,索性卸了力气由他查探。
沈自钧默默盯着那片伤疤,指尖带着自己都没觉察的颤抖。他说得没错,若是不及时疗愈,出了梦境,伤痕再不能恢复。谢谨言脖颈上的伤痕分明是梦刀所为,却无法消除,难不成……
谢谨言偏着脸,连目光都吝于与他对视。
“谢谨言,我们在荼津的时候,你受了伤,没告诉我?”片刻的静默后,沈自钧开口,试图给自己一个解释。其实他心中知道,那时自己连火焰都没有使用,怎么可能在谢谨言颈上留下伤痕?谢谨言的伤,唯有手心碰触梦刀留下的灼伤而已。
谢谨言苦笑:“你弄错了,不是梦里受的伤。”
“那……”沈自钧半信半疑,伤疤的痕迹十分明显,他直觉自己不会认错。
谢谨言拍开他的手,埋头整理衣领:“胎记而已。”
他说得神态平静,毫无怯色,方才躲避俨然是不愿被人瞧见隐疾的羞窘。沈自钧不得不信,心说凡间胎记品貌繁多,自己不知晓,也是有的。
“为什么毓声没事?”谢谨言再问。
心知无可隐瞒,沈自钧默认片刻,沉声答:“这是梦刀的意志。”
直白地讲,便是“梦刀接受梁毓声的碰触,而不肯接受你”,倘若细究起来,恐怕还是要落到与梦狩的纠缠上去。
因为眼睛的缘故,先前他便对谢谨言心存疑虑,猜疑是那孩子的转世轮回。虽然梦刀刃下不留生魂,可是他心里总存有一份念想,或许当日自己力竭,未能全力一击;或许孩子背叛自己,是因为凶魂许诺求生之法;又或者因为这样那样的机缘,残破的灵魂还是入了轮回,转生成如今这个模样……
谢谨言活得了无生趣,谁知是不是前世背叛,心中愧疚的缘故呢?
梦狩暗自祈求,希望苍天垂怜,给孩童一个重头来过的机会,也给自己一个弥补亏欠的慰藉。
他到底心存怜悯,不忍屠戮生灵。何况那样通透的眼睛,秋水般映过自己身影,他不忍令之消散于世间。
只是怜悯归怜悯,背叛的怨憎,依旧牢牢占据心中一隅。
梦刀为梦狩伴生,灵气运转俱是一体,自然一体同心。梦刀拒绝此人,也就说明在梦狩心里,对此人心存猜忌。
实情未免冷酷,因此他说得含蓄。
但也足够听懂。谢谨言回了句“哦”,便不再应声。
任谁也不想成为被拒绝的那个,纵然这种体验不算稀少,他还是感到失落。然而他一贯以冷硬掩饰内心,越是失落惶然,越是表露得镇定。因此仅仅瞬息,他就敛去眉间郁色,快得仿佛方才暗淡的眸光只是错觉。
这种变化虽然短暂,并不是不可捕捉。
沈自钧看到他眼神变化,心头好似被不轻不重捏了一下,不由得蹙了下眉。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好像看到面前这人怅然若失的样子,胸口就堵着一口气,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噎得人不痛快。
他在不高兴吗?沈自钧想。
如果他揪着这个话题继续深入,问“为何梦刀有这样的意识”,自己又该如何回答?
掩饰?胡乱编的理由,恐怕瞒不过去。
坦白?讲到前尘旧事,谢谨言能否接受?……不,他不信轮回,肯定会斥一句“荒谬”,然后……那双冷淡的眉眼更冷,恍如镇着寒冰,疏离地盯过来。
这滋味想想就不好受。
他正慌着想怎么圆过去,就听到谢谨言冷淡的嗓音:“石维敬没事了?”
自己把话题岔开了?沈自钧讶异他的“豁达”,转而看到他的眼睛。沉沉目光隐在眉骨阴影下,依旧含着云翳,他瞬间了然:谢谨言不是不懂,也不是不在乎,只是……他在给自己台阶下。
这样的认知让他更难受了。不过,总比解释梦刀的意志要好得多。
“魂魄已经融合,应当不会有事。”他立即回答,似乎想挽回一点颓然的情绪。
谢谨言慢慢点头,又问:“喻宛宛呢?”
扇上的影子他看在眼里,那是喻宛宛的魂魄残息。一道残魂而已,他不会奢望为她谋求返回人间的契机,只想确认一件事——
“为了给石维敬融魂,她消失了?”
沈自钧静默一瞬,转过脸,望着虚空中一点,缓缓点头。
魂魄相融,本就不是寻常事,想要促成此事,必将付出代价。而这代价,不是充沛的灵气,就是活人的魂魄。
冥冥中他似乎察觉到谢谨言此问别有深意,然而未等他陷入困窘,谢谨言又转了话头:“这个梦,有另外的人在里面。”
这个人,别看寡言少语,内心却十分细腻。察言观色、体察人心,他往往总能避开让人难堪的境地。不难想象,若是他想要讨谁喜欢,当真不是件难事。
只可惜,这人生就一副疏离寡淡的性子,要他费心思讨谁的欢心,那才是件罕事。
着实可惜。
心里叹息,面上却不动声色。沈自钧顺着他的话头问:“什么人?”
谢谨言便将梦中情形说给他听,末了,望着沈自钧,问:“断腿的人要报复,石维敬也受到影响,这不是巧合吧?”
沈自钧反问:“你心里不是有答案了吗?”
乍然闯入的梦境,分道扬镳的情侣,背叛与怨愤,幽灵般的问句。这分明是有心之人的诱导,倘若被报复的情绪裹挟,很容易被人挑拨利用,万劫不复。
沈自钧指着折扇,对谢谨言说:“喻宛宛残魂曾嘱咐石维敬,千万不要答应任何交换。暗处声音句句不离‘代价’,或许,一旦答应,就会成为下一个猎物。”
“是凶魂做的?”
沈自钧摇头:“不确定。”
谢谨言静默,许久后,又提出一个名字:“那个姑娘,好像叫做‘桂芳’。”
“桂芳”其名不算稀有,真要论起来,“沈自钧”都比这个名字更为特别。不知为何这个名字能引起谢谨言的注意。
谢谨言摸着下颌,眉尖微蹙:“或许我多想……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
“确认什么?”
谢谨言抬眸,望向沈自钧,须臾摇了摇头:“一点小事,不必麻烦你,我自己看着办。”
他拢着眉心的模样不自觉带一份轻愁,好似含着委屈却不言说。沈自钧垂眸,只觉那道飞扬的墨色扫过心尖,留下难以言喻的感受。
能不能不要忧愁,你的顾虑,你的牵挂,难道不能与我分担吗?
我们是一同入梦的伙伴,我愿意与你共担风雨。
为什么你有了难处,却不愿与我言说?
他又想起那个孩子。倘若在世,忆及前世,是否也会这样蹙着眉,想说而不敢说?
难道,当初,他也有难以启齿的不得已吗?
怒焰吞天,他们原本不必走到那一步的。
“谢谨言。”他唤了一句,走过去,摊开掌心,一对莹润袖扣躺在指缝间。
“这是?”
沈自钧拉住谢谨言的衣袖,将袖扣塞到他手里:“几次走散,害我担心。你带上这个,方便我随时感知你。”
谢谨言接过袖扣,垂眸。墨蓝的底色上,一枚星光摇曳,一枚朗月当空,流溢着充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