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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旧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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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谨言睁眼,望着雪白的天花板,陷入沉思。

他与石维敬并不熟悉。虽然共事一年有余,可是本着尊重,他对石维敬的个人信息知之甚少,要不然也不会时至今日,才发觉他与学生间的隐秘爱恋。

若说有什么东西能够让石维敬牵肠挂肚……眼睛一转,他忽然想到宿舍里那本《牡丹亭》。

既然是喻宛宛所赠,自然代表着两人间互相恋慕的情分。石维敬对喻宛宛心存不舍,定然对这本书割舍不下。

于是在梦里,只剩半魂的石维敬被硬生生扯出来。沈自钧假借寻找喻宛宛的名义,要他拿出书册,他便拿了。魂魄分离的人不能经受刺激,若是让他们知晓实情,搞不好剩余的这半片魂魄会起了异心,自立门户。

当初凶魂剖分,不就是前例么?

因此石维敬并不知情。《牡丹亭》摆在面前,沈自钧亮出梦刀,对准书册,刀尖一星灵犀萤火,当头劈下。书页顺势燃起丈余高的火苗,腾跃的火焰照开前路。

梦中的石维敬头脑迟钝得多,却由此生出非同一般的勇气。不待沈自钧点头,他就急匆匆跃进那簇火焰。

想要寻找喻宛宛的心情,不论现实还是梦境,都是一样的。

谢谨言防备他冲动,早抓住他的衣角,顺势往火焰里一栽。身后脚步急促,沈自钧也追了过来。

谢谨言睁眼的时候,依旧躺在床上。他不禁怀疑自己判断有误,那本书并没能指引路途,反而将自己斥出梦境。

可是很快,他就发觉不对劲了。此处仍然是梦,自己没有醒来,反而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耳畔还有一人的声音,透着失落,却是个女子的嗓音。

“已经是第二次了。”她幽幽叹道。

什么第二次?他没懂,然而身体却似知道一般,回答说:“医生说,还是有希望的。”

手术吗?还是什么治疗?

谢谨言思忖。

女子又叹了一声,站起来,从床头小桌上拿起一把小刀,展开,慢慢削一只苹果。

谢谨言听到她说:“其实,你也知道,希望不大,不是吗?”

病床上的人被噎住了,心跳猛地一重。

“好几年的积蓄都投进去了,就算是丢进水,也该听个响。”女子簌簌地削着皮,声音慢悠悠的,说着冷硬的话,“可你还是没有站起来。”

床上的人静默,心跳得越发沉重,似乎预料到接下来她会说出什么话。

“我想,还是到此为止,算了。”

她端坐在侧,漫不经心,说着残忍的句子。

心底有一层冰霜逐渐攀升,床上的人强撑着问:“什么算了?”

“我说,都算了。”女子重复,生怕他听不懂,强调说,“你的病,还有,我们俩。”

这句话太冷了。谢谨言恍如心脏被她手里的刀刺中,冰寒的痛顺着血液流淌,遍及全身。

痛楚中,瘫软的身体猛然聚集了力量。他撑起半身,望着身边垂眸的女子:“我们七年的感情!你说算了!”

女子头也不抬,继续削着手里的苹果,好似当下更重要的,是如何削好这枚苹果,而不是与这个男人争个对错。

又或者,她早已不屑于此。

男人松了劲,颓然躺回去。良久,沙哑的嗓音透着悲凉:“你还记得,我的腿是怎么伤的吗?”

“不记得。”

男人苦笑:“怎么可能?”

“……”

“既然你说不记得,我就说给你听听。”

男人深吸一口气,抬眼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因为沉湎于记忆,眸光带有几分期许:“我陪你爬山,在山巅看雾气朦胧,赏云海日出。下山的时候,路过一处山崖,你说山花烂漫,那边的花开得好,想要折两枝带下山……”

一声嗤笑,打断他的叙述。女子递来一只苹果,嗓音冰冷:“我求你替我去了吗?”

男人愣住。

那只苹果执着地送到面前,女子反问:“假如你不替我,或许那里不会塌下去,我们谁也不会有事。”

人心凉薄,不过如此,一腔真挚捧出去,换来冷眼讥嘲。

男人眸子里仅剩的一点期许也散了,寂然无声。女子把苹果丢在桌案碟子上,擦擦手,走到床边。

谢谨言看到她的眼睛,布着血丝,眼尾晕红。

“我们七年感情不假,可是,俗话说‘大难临头各自飞’。”女子睨视着他,语气是怜悯的,神色却和怜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没有区别。

撂下这句话,她转身就走。

“桂芳!”身后的男人拼着最后一丝尊严,喊住她,“你不是这样的人!”

脚步略止,可是女子头也不回。

“人都是会变的,你就当我,变了吧。”冰冷的影子转出病房,再没有声音。

谢谨言感到自己寄身的躯体在发抖。不是承受不住寒凉的瑟缩,而是由心底蔓生出的绝望悲恸,随着每一次心跳涌遍全身,又从中生出切齿的愤恨。

人总是会自言自语,藏在心底的声音,旁人听不见,自己却清清楚楚。

此时,他就听到了来自心底的嘶吼,带着浓重的不甘和怨愤。

“凭什么?”

问得好,世间大多意难平,都当得起这句质问。然而不是所有的“问”,都能得到“答”。

也有的人明知道答案,却不肯接受,不肯相信,只想再多问两句,或许能得到更心安理得的答案。

因病断情,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还要什么答案?

谢谨言明知这一切,却无法阻止内心汹涌而来的浪潮。愤怒的潮水淹没掉理智,他在发抖,带着失望不甘,带着怨愤悲恸。

他从怒涨的海潮中,听到更深的声音。

“我要报复。”

他在心里无声地哂笑,病痛无情,向谁报复?难不成向天报复吗?

“我要报复她。”仿佛听到他的心声,意识深处,又补了一句。

没用的,她已经走了,你该放手。既然看重七年情分,此时报复,又如何对得起昔日情深?你已经站不起来,难不成要拖累她同坠困顿?放她离去,才是成全。

谢谨言在心里默默念着,久病之人,不该沾染的情义,就该果断放手,这是身为病者的本分。

他不该贪恋红尘恩爱。

然而无用,这副身体只允他寄身,却不许他对原主的情绪妄加干涉。他想得多了,脑海中渐渐升起一团雾,笼罩思绪,似乎有意压制他过于淡漠的念想。

另一个声音切入,带着置身事外的冷淡:“那么,你想要怎样?”

谢谨言猝然愣神,面前似乎降下一团薄薄的影子,看不出男女,声音也是飘渺空灵的。

躯体中的意识倏然无声。

于是那声音又问:“她拒绝你,斩断了最后一丝念想,你甘心吗?”

隔了很久,谢谨言以为那声音不会再问,也以为自己不会回应的时候,忽然传来石维敬的声音:“不甘心的。”

声音近得仿佛就在耳边,更确切地说,简直和藏在自己心里没什么两样。谢谨言甚至怀疑那就是来自自己内心的声音。

“她拒绝了我,可是,我想替她看看临城大学……”

这的确是石维敬的嗓音,并不会认错。

神秘的嗓音循循善诱:“所以啊,要让她们付出代价,罔顾真心,该有报应。”

身体中隐藏的热流开始躁动,蓬勃出灼热的情绪,烧得每寸脊骨都在战栗。谢谨言听到自己压住声音里的悸动,沙哑开口:“要怎么做?”

不行!梦中诡谲,这声音不知来路,怎能轻易相信!更何况世间公义自有论断,贸然干涉,只会令自己万劫不复!

无声地呐喊。谢谨言急于摆脱禁锢自己的身躯,然而无果。只能听着那声音又进一步:“毁掉她们,你可以做到。”

石维敬没有接话,似乎在掂量“毁掉”这个词的分量,又或者他于心不忍,并不想因为受挫而肆意践踏他人。

他没有回答,然而另一个声音回应了:“好。”嗓音陌生,想来,应当是这副躯体的原主。

断腿遭弃,怨恨,也情有可原。只是不该借着梦境诡谲,肆意宣泄。

那声音靠过来,似乎在耳畔轻语:“那么,我们来做个交换,只要一点点代价,就可以让你得偿所愿……”

交换?

谢谨言心跳不由得一乱,本能感到背后暗藏危机。

此时石维敬再度开口,嗓音明显动摇:“什么代价?”

他竟然受到引诱,想要与不知名的声音进行交易!如此一来,岂不是置身险境?

谢谨言心头乱成一团,他既不能出声,亦不能自主,眼睁睁看到眼前一团虚影,慢慢凝聚。

突然,手心涌动灼烫的气息,折扇透出眩目华彩,驱散雾气。谢谨言感到手臂松动,下意识抬腕,就是猛力一挥。

乱梦惊散,素净的墙面、雪白的帘幕都不见了。他拉住石维敬的衣角,落在一处狭长的山路旁。一边陡崖险峻,枯藤垂挂,另一侧江河浩渺,平静无波。

谢谨言眉心一跳,他认得这里,臂挎果篮的老人,手撑黑伞的男人,浓重雾气,朱漆大门,还有门内扑面而来的烈焰……

他来过这里。

梦境诡谲多变,为什么他能落入同一个境地?难道这是某个人经年不变的幻梦吗?

好在石维敬仅剩的半魂还算听话,他拉起石维敬,循着记忆,向相反方向走去。既然无法应对那些诡异的影子,远离总是良策。

前方的雾依旧浓重,他们置身于逃不掉、躲不开的无形藩篱中。

两人的脚步声叠在一处,越来越乱,越来越急。隐隐的,似乎有不属于他们的声音夹杂其中。

诡异的惊怖攫住了他们,谢谨言拖着石维敬,夺路狂奔。

前方,隐约露出暗红的色泽,铜环锈蚀的朱漆大门挺立在前,挡住去路。谢谨言猛地停步回首,数不清的人影自雾气中渐次显露,影影绰绰,围拢过来。

莫大的惊恐袭上脑海,他蓦然意识到:这么久了,沈自钧去了哪里?

沈自钧落入另一重幻梦。说来奇怪,明明紧跟着对方脚步,他却能把人跟丢,这是连他自己都料想不到的情况。以至于最开始,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谢谨言并没有与他同处一梦。

就算意识到了,他也因为这个梦太好,太美,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因为他看到了前世,或者说,前几世。无论哪一世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又看到了那个孩子。

那个双瞳剪水,用软糯糯的嗓音唤自己“大哥哥”的孩子。

清澈双眸里,欢欣踊跃更加鲜明,那双眼睛正望向自己,满是期许:“大哥哥,这次教我什么呀?”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含了几分笑意:“上次教你的,会背了么?”

“会呀,我背给你听。”

稚嫩的语调,一板一眼背了起来。

孩子摇头晃脑的时候露出白净的耳垂,软糯糯如剔透的玉团,五官虽未长开,轮廓已初露端倪。眼瞳带水,黑白分明,可以窥见成年后的温婉清秀。眉形起峰明晰,收势清淡,前压后挑,再加上线条利落的下颌,又添了些聪慧冷静的韵味。

他原来是这般模样吗?经历岁月蹉跎,落在心里的,也只剩他清若寒潭的一双眼睛了。

梦狩不由得摸了摸那孩子的眉毛:“这次不教你背诗了,我们去个好地方。”

孩子捏着他的袖口,蹦蹦跳跳追着。梦狩健步如飞,见那孩子步伐吃力,干脆将他拦腰抱起,夹在身侧,脚下轻点,腾空而起。

一大一小两条身影穿云破雾,忽而眼前一亮,已是站在疏阔清净的庭院间。院中石桌清冷,旁植一株老梅,遒劲枝条横斜,缤纷落英添了些许风雅。

他折了一条枝丫,挥毫做笔,在桌上铺开一方白宣,示意:“坐到旁边来。”

孩子还太小,勉强爬上石凳还够不到桌面。梦狩干脆把他搂在膝头,俯身笑问:“哥哥今天教你写字。”

“我会写啊!”孩子扬起小脸,眨巴眨巴眼睛。

梦狩将笔塞给他:“那写给我看。”

宣纸上的字迹稚嫩歪扭,勉强能认出“言为水,逝无回,慎应诺,行不移”。

孩子觉得不好意思,扭捏道:“我才刚开始学。没用过这么软的……”他生怕被嘲笑,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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