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谢谨言微微睁眼,从眼皮落下的缝隙里瞧。面前多了一人,身形尚小,高抬着胳膊,挡下那人的手臂。
突如其来的变故扰乱梦境,先前咄咄逼人的声音不见了。眼前陡然一转,客厅换了装饰。谢谨言依旧站不起来,眼前的人影孤零立在室内,暗自垂泪。
他听到梁毓声的嗓音,带着沙哑:“从来没人在乎我,都只拿我当个炫耀的工具……”
女孩虽然稚嫩,声音却渗出一股决然冷意,仿佛在述说无可辩解的事实。
“什么无所谓的关心,我都不需要。”
谢谨言心里一动,想起梁毓声的家世。
父母离异,好强的母亲为了证明父亲移情别恋的愚蠢,事事争先。以此种倔强的方式,试图唤回前夫心中的愧疚。这种希望同样寄托在女儿身上,仿佛女儿出类拔萃,就是母亲值得夸耀的一项卓越功绩。
然而凡事哪有万全呢?
梁毓声在小学、初中都名列前茅,可是到了高中呢?汇硕中学卧虎藏龙,除非天资卓绝,否则逃不掉泯然众人的结局。
梁毓声不是天才,她只是稍微勤奋刻苦了些。这种品质,在汇硕中学并不鲜见,因此她再没能重现曾经的辉煌。
这对于争强好胜的母亲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
母女俩的关系一度降至冰点。谢谨言曾在家长会上看见两人爆发冲突,梁毓声含泪推开母亲,逃出教学楼,头也不回。
那是他第一次与梁毓声的母亲交谈。先前,梁妈妈解释是因为女儿成绩不好,自己脸上无光,因此从未与谢谨言沟通。
谢谨言对此不置可否,他不能对别人家事多加干涉。
梁妈妈岁数并不大,可能因为常年操劳,眼角过早爬上了皱纹。她说话的时候,垂着眉眼,显出历经沧桑的哀愁。
“这孩子,总是不听话,不体谅我。”交谈里,这是她最常提及的话。至于平日里与女儿交谈的话题,用她的话说,是“与学习无关的话尽量少讲,也不许她多说,免得分心”。
看来,连基本的交心,她们都没能做到。谢谨言暗自叹息,却无能为力。
婚姻是一道伤疤,历经伤痛的母亲竭力从家庭的氛围里抽身,试图在其他方面找回尊严,而正值青春期的女儿却渴望理解和关爱。这对母女俩的诉求,南辕北辙。
他简单安慰忧心忡忡的梁妈妈,眼前一阵恍然,想到梁毓声的眼睛。她的眼睛和母亲类似,含着忧郁,然而少年人倔强的光亮依旧闪烁着,支撑着她不肯倒下。
那天晚上,他将梁毓声唤出教室,还未说话,就听到梁毓声开口:“老师想说什么,我知道。”
察言观色,面对母亲,她早已习惯。
谢谨言就没有说话,等她说。
“我和妈妈关系一向紧张,或许,等高考完,就会好的。”她扬起一张小脸,眼角还有未退的湿红。
谢谨言拍拍她的肩膀:“和你母亲聊聊。”
梁毓声笑了,尽管笑容有些无奈:“或许,等高考完,这些都不需要了。”
一句话,道尽多少难以言表的心酸,多少日夜难眠,多少委屈难诉。倔强的斗士孤身奔赴战场,当他凯旋时,一切迟来的喝彩和安慰都显得多余和讽刺。
已经都不需要了。
那一瞬,谢谨言意识到,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孩,恐怕已经这样坚持了多年。
最亲近的人都对她报以冷语,对其他人,她还有什么可以期待的呢?
眼前这个女孩,注视着清冷的客厅,突然发出一声嗤笑:“反正,都习惯了。”
她傲视着窗外的天空,神色倨傲:“要骂,尽管骂。”
那声音果然又传来,饱含被挑衅后的愤恨:“你就信他?他那种人,看起来正人君子,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看不起你!像你这种烂学生——”
一声冷笑,截断她的抨击:“是啊,我烂,那么把我教成这样的你,又算什么东西?”
梁毓声挡在谢谨言面前,替他挡住扑面而来的恶意嘲弄,语调坚定:“他心里怎么看我,我不在乎,总不会比我在你心里还要烂。你要骂我,随便,可是如果你敢侮辱他——”
她手中乍然出现一抹刺目的红,手臂挥去,残梦破碎,化为千万点碎屑。
梁毓声淡然道:“他,不一样。”
面前忽然出现许多人影,纷纷扰扰看不清楚面容。谢谨言感到身体一轻,终于从冰冷的地板上起身。梁毓声急忙扶住他。
“老师,你没事吧?”她问得关切,然而谢谨言张张嘴,说不出任何字句,只能略微摇头。
梁毓声会意,扶着他向前,走到人群中听着。
有人很愤怒地大声斥责:“这群畜生!我们姑娘清清白白一个人,就这么被糟蹋了去!”
“对啊,咽不下这口气!”
“去找他们要个说法!”
“早看这群孙子不顺眼,一个个人模狗样的,背地里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烂事!”
什么事?谢谨言问不出口,手肘戳戳梁毓声,示意她去问。
梁毓声机灵,钻到人群背后,低低问一个面目和善的大婶。大婶一边抹泪,一边叹息:“老三家的女儿,听说在学校被老师糟蹋了。哎呀呀,怪道先前就听说动不动回家就哭着不想上学呢,原来是为这个事。真是作孽呀。”
谢谨言静静听着,心下一动,伸手拽过梁毓声的手,在掌心写下两个字——名字。
梁毓声会意,立即惋惜道:“可惜了,对了阿姨,她女儿大名叫什么呀?”
亲戚邻里,知道小名而不知道大名,也是常见的事。因此大婶并没有疑惑,点点头,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好像叫宛宛。”
果然如此。
难怪觉得这几人有些眼熟,原来当日到学校闹事的,就是他们!可是,他们为什么认定喻宛宛是被老师“糟蹋”了?连自己都是进入梦中才问出的实情,他们为何笃定是老师的责任?
谢谨言转转眼睛,目光在人群中搜索,找到一名较为瘦小的女性。满面泪痕、眼底乌青的模样使她看起来更为憔悴,她正低头哭泣,手中还捏着几张薄薄的纸片。
那就是喻宛宛的母亲。谢谨言对她还有些印象,于是立即走到她面前,将她手中的纸片拿到手里。
喻宛宛的母亲面露惊诧。因为是在梦中,思维并不灵光,她并没有反应过来眼前之人是女儿的班主任,只是呆呆望着他发愣。
纸片上印的,赫然是喻宛宛的笔迹,纸片边缘泛着焦黑,应当是她坠楼前烧毁的笔记残片。
那么是谁把这些东西交给了喻宛宛家人?假如他的目的就是引动喻家人对学校的仇恨,那么此人心怀鬼胎,必须提防。
还未来得及在梁毓声掌心上再写文字,身后忽然有人“咦”,随后声音尖锐地喊:“就是那个人!”
一瞬间拳脚如雨。谢谨言到底经过一次被围殴的滋味,此时反应迅速,抬腿踢开几个冲到最前的人,拉住梁毓声,躲到喻宛宛母亲身后。
梦里不需要顾忌身份道义,寻个软肋,投鼠忌器,那些人必然不敢妄动。只要争取时间,让梁毓声开口,问出是谁送来这些纸片就好!
谁知众人根本不管不顾,依旧疯狂冲过来。混乱中,谢谨言忽然瞥见,一个男子手中捏的,正是自己的照片!
谁把自己的照片给了对方?难不成,他们认为毁了喻宛宛的是自己?所以那天在宿舍,他们一进门就施以拳脚,根本不是为了泄愤,而是有目的地报复?
一个又一个念头在脑海盘旋。谢谨言一手拉住梁毓声,一手拽住喻宛宛的母亲,渐渐力不从心。眼看一人拿着砖头靠近,他勉强把对方踹飞,脚下失衡,踉跄着退后。身侧又冲过来一个拿着棍棒的中年人,面容凶狠。
他下意识闭眼。脑后风动,沈自钧手持利刃,冲入战团,利落将围攻的数人击退。
“真的假的?”他一落地,就这样问。
谢谨言环顾,摇头:“假的,看着凶,怨恨没那么大。”
沈自钧听完,果断挥刀,将那群暴徒撕得粉碎。
举动间一把折扇从他怀里落下,抹开一小半,嫣红的桃花明艳,渐渐流淌出朱红的色泽。
鲜红的颜色刺激了剩余的人,数不清的人影尖叫着扑来,场面更加混乱。
梁毓声趁混乱,猫腰冲过去,把折扇抢在手里。眼见一人趁机靠近谢谨言身后,她急忙扑过去,叫喊:“小心后面!”
谢谨言感到脑后风动,立即蹲身,梁毓声一拳打在那人鼻梁,将他击退。
谢谨言趁机抓住喻宛宛母亲,沉声说:“你女儿走得委屈。”
受到惊吓的女子完全听不进他的话,僵硬的手臂乱挥。梁毓声冲过来,按下她的肩膀,尖声喝止:“别乱动!”
喻宛宛母亲不停,挣扎得更加疯狂,手指互让抹开扇面。一瞬间,桃花妖娆,喻宛宛的残魂影影绰绰,化为花中一抹依稀虚影。
“宛儿……”
喻宛宛的母亲垂下眼睛,眼尾的皱纹微微颤抖,化不开的悲伤压得她仿佛苍老了十岁。她不再挣扎,静静望着女儿残影,眼神愈加悲戚。
她慢慢摇头,浑浊的泪眼望着女儿,良久无语。周遭场景逐渐褪色,吵闹的客厅消散,连绵的云投下灰色的影子,凌乱的人影不见了,伞下只有苍老的母亲,默默垂泪。
这场景变得突然,连沈自钧也反应不及。他收了刀,站到谢谨言身后,问:“怎么回事?”
谢谨言早在扇面打开的一瞬就松了手,退到伞外。他压着嗓子说:“看到喻宛宛了。”
伞下的母亲黯然神伤,面前一叠纸片,字迹工整。
沈自钧眼神好,远远看见,伸臂撞了谢谨言一下。
纸片上的字迹娟秀,正是喻宛宛所写。
谢谨言暗自思忖:难不成,这里就是她拿到女儿笔记残页的场景?那么,是否可以见到送东西的人?
正这样想着,扇子似乎感受到他的心思,轻微地震颤了一下,喻宛宛飘忽的影子开口,声音也如烟云般飘渺:“谁拿来的?”
随着她的呼唤,母亲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伞缘投下的明暗交接的线。
那里有一双裹着泥土的胶鞋,顺着往上,一双笔直的腿修长精瘦,转身的时候,能看到裤脚也沾了泥泞。
“喏,给你个东西,你一定想看看。”那人正不耐烦地跺脚,落下许多泥屑。
她抬起胳膊,将几张零钱递过去。
陌生的嗓音,带了点周遭山区的口音,咬字较重:“老板,快点找钱,等着走呢。”
那人搓着手,递来一张旧钞票。谢谨言看到,那人的拇指关节处有一枚黑色的痣。
喻宛宛母亲躬身,一把一把往袋子里添花生。那人又说:“挑好的,发霉的可不行,到时候砸了你的摊子。”
伞下露出那人下颌,看线条应当很年轻,抿着唇,颧骨上一颗黑痣,歪嘴笑的时候,透着刻薄的邪气。
卖东西的,先找钱再称吗?沈自钧没有生活经验,却也觉得不对劲。谢谨言拧着眉头,一言不发。
反倒是梁毓声歪头问了句:“这怎么反着来的?”
是了,反着来,这里的记忆是倒错的。那么,继续看下去,就可以看到那人的脸了?
沈自钧不由得向前再挪了一步。然而梦境似乎受到扰动,扇上的女孩发出一声叹息,悠悠隐匿。伞下的母亲愣住,而伞外那人的面孔,随之变成渺茫的雾气,再瞧不清。
谢谨言蜷缩在床边,攥住床单,喘息声压得很低微,听起来更显委屈。
晨光透过窗纱,铺在他身上,却无法在他脸上涂抹更柔和的颜色。他的眉拧成一道扭曲的线,任沈自钧如何安慰,就是无法抚平。
沈自钧着急,一着急就在卧室里转圈圈。谢谨言眼皮掀起一条缝,低声说:“你别晃了,我头晕。”
沈自钧急忙翻出上次的药,还是退烧药。
谢谨言没精神和他解释,不过他的眼神分明传达出几个字——你有病吗?
“那怎么办?去医院?”沈自钧停下来,伏在床边,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谢谨言摇头,藏在肋下的手揪着薄薄的衣料,拧出皱纹。
“吃药?”
依旧摇头。
沈自钧没辙,抹开他额头汗湿的头发:“就这么干等着?”
这下终于点头了,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