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是喻宛宛?难不成,这又是楚思瑾的花招?谢谨言心中惊恐,猛一甩手,挥开喻宛宛,整个人扑入纸片最为密集的中央。
台风来临的时候,狂风呼啸,暴雨倾盆,只有一个地方,风平浪静。
最靠近风暴的位置,静谧无人,没有石维敬,也没有楚思瑾,只有一片宣纸,半卷了角,躺落在地,谢谨言走过去,拾起纸片,眼前猛然恍惚。
纸片如刀,石维敬半跪于地,捂住脸,低声叹息。
裸露的胳膊上已经满是伤痕,楚思瑾的愤怒随着宣纸摩擦,渐渐在雪白间勾勒出道道墨色。
“你眼里只有喻宛宛,你和她谈论诗词,论辩古今,你,从来不会看我一眼……”她哀怨地叹息,随着宣纸,铺开浓重的怨怼痕迹。
身着校服裙衫的少女怀抱书册,与石维敬含笑对谈。柳叶剪风,狭长新绿的掩映下,远远有一道瘦弱的身影,藏在山茶花丛中,手中的卷册捏出深深折痕。
盛夏蝉鸣,水榭亭台间,男子俊朗的身影倚栏斜坐,面前笑容甜美的少女和着轻歌,缓缓低吟出绮丽的唱段。水声借着涟漪飘荡,隔岸的女孩眼中含泪,撕碎了宣纸上精心描绘的墨色。
“石老师 ,我对你的心意,比她还要早,为什么你从来不看我一眼?”她哀求道,“是她抢了我的,明明我在先啊!”
石维敬蹙眉,顶着疾风,扶起谢谨言,他望向站在风间的女孩,摇摇头:“你不懂,这不是先来后到的事,强求不来。”
爽朗的眉眼此时含着霜雪,他抬起头,并没有因为漫天扑来的愤恨而怯懦,反而更加明晰自己的心意。
“我喜欢的人,只有喻宛宛,纵然她不在了,我也要替她瞧瞧向往的学府,替她进入临城大学看看。”
“所以,楚思瑾,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平静的声音,作出最无情的拒绝。
楚思瑾掩面,良久,自指缝间抬起一双湿红的眼。她盯住石维敬,恨声道:“你从来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你从来不知道,她到底有多脏……”
想到某段过往,她颤抖着双肩,轻轻舒一口气,而后扭曲快意地说:“你知道吗?她早就不干净了,演出那晚,她就在临城大学附近的小巷里面,和几个人,哈哈哈——”
宣纸扑簌簌抹过她的指尖,零落在地,渐渐染上薄暮的颜色。躺在污泥中的女孩面色惨白,裸露的肩膀渗着月色清寒,如同秋雨过后的蝉翼,纤弱地颤抖着。
石维敬死死盯着遍体鳞伤的喻宛宛,明知道不该再看,可是目光移不开分毫,他注视着那个永远无法回来的身影,双眼泛出血丝。
他在心痛。
那场演出前,喻宛宛曾邀请他前去捧场,可惜他因为课程冲突,无法赴约,以至阴错阳差,铸成大错。
若是他在场,无论如何,总可以安慰表演失利的喻宛宛,不至于使她失魂落魄,一蹶不振。
若是他在场,拼尽全力,总能把她从罪恶的泥沼里拖出来,不至于令她饱受凌辱,悲愤难言。
若是……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们没有那么多若是,当日的些微遗憾,便是今日的悔愧难当,再难挽回。
他们终究只能错过。
楚思瑾得意洋洋,以胜利者的口吻讽刺道:“心疼了?看到她脏成这样,你受不了?石老师,你可知道,她本来就是黑心肝的人!曾经我也以为她好,幸好老天都不忍心瞒着我,让我看到她的真面目。”
她脸上带着快意的愤恨,迅速抹开一面宣纸。
纸上,显露出月色笼罩下的凉亭,交谈的少女声音明悦,躲在暗处的身影黯然神伤。
“她就是这样表里不一的人。”
石维敬眼里没有任何波澜,或许对他而言,无论何种痛斥,都不过是对逝者的诋毁污蔑。喻宛宛已逝,带走的,除了他一腔眷恋,还有无法污染的纯净笑靥。
得不到想要的反应,楚思瑾恼羞成怒地扑过来,抓住石维敬的衣襟,露出尖锐的牙齿,表情扭曲,几乎要生啃他的血肉:“她已经变成那副鬼样子,你凭什么还相信她!”
明明已经被践踏到尘土里,明明已经被嘲弄到再抬不起头来,为什么,自己喜欢的人依旧满心满意都是她,为什么不肯留半点目光给自己?
自己到底输在了哪里?
求而不得,自思慕的悲伤中,生出扭曲的恨意,她扭住石维敬的脖颈,越发用力,昔日纤弱的女孩此刻宛如厉鬼。
“石维敬,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信她,还是信我?”
石维敬在她的压制下逐渐露出痛苦的表情,然而他眉头紧蹙,缓缓吐出一句:“楚思瑾,你不要胡说。”
手腕钳制的力度骤然增大:“那么你就跟她一道去吧!”
宣纸飘动,风声急促,嘈杂的尖啸声中,骤然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
“我也曾经那样相信你。”
宣纸上,墨色线条凝聚,喻宛宛随着纸页飘摆,悠悠落在楚思瑾身后,纤长的手指划过她的侧脸,带起一团薄雾。
楚思瑾松开石维敬,一双眼恶狠狠瞪着喻宛宛。
“我从来不知道,你这样怨恨我,甚至盼着我去死。”喻宛宛的身形如同浸水的古画,辨识不清色彩,整张脸如同蒙着一层雾,看不清表情,连声音都是飘渺的。
“不过,我总不能蒙冤,尤其在他面前。”她转向石维敬,探过一条朦胧的手臂,虚虚抚摸他的面庞,石维敬想要抓住她的手,指尖却穿透她的掌心,触碰到虚无。
喻宛宛虚弱地笑:“我已经死了。老师,真对不起,我不想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你面前。”
她转向楚思瑾,眼里涌动着无奈的情绪:“那一天,在亭子附近,不止我们和尹悦龄,还有一个人。”
“两个人。”
喻宛宛怔住,石维敬接下她的话,说道:“那一晚,我也在附近散步,她们的话,我听见了。”
楚思瑾起初并不相信,然而石维敬说出当日楚思瑾负气而走后,喻宛宛和尹悦龄的私语:
“我想起来了,今天是思瑾的生日,我该给她准备个生日礼物。”尹悦龄一拍大腿,从栏杆旁跳起来。
喻宛宛不慌不忙,从背包里摸出一盒颜料:“我就知道,你的记性,从来靠不住。喏,这盒颜料是我托朋友带的,季节限定,你送她,正好。”
尹悦龄接过颜料,喜得直跳,忽然想到:“我拿了这个,你又送什么给她呢?”
月色投过花枝,落下斑驳的影,喻宛宛背起书包,莞尔一笑:“要不,今年就算了?”
“这样不好。”尹悦龄摇头。
喻宛宛推着尹悦龄,走出凉亭:“逗你的,我早就在准备,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那边误了时间,只有等明年高考结束,再补给她。走吧,今晚她可能来不了,我们先回去。”
尹悦龄扭过头,神秘一笑:“哦——”
石维敬语气沉重:“除了我,还有一个人,是政教处,宁允舟。”
宁允舟,为人铁面无私,对待违纪学生毫不手软。尹悦龄心直口快,直言楚思瑾画中人既是石维敬,倘若被他听出端倪,以楚思瑾的性格,绝对撑不过他的逼问。
不论在哪个学校,师生之间的越界交往,都是禁忌。
事已至此,已经不必解释,喻宛宛的言行,看似是对画技的抨击,实则是对好友的回护。
楚思瑾愣愣盯着石维敬,嘴角咧开一抹嘲讽的弧度:“凭什么?为什么我要相信?凭什么……凭什么这样?”
她说不下去,扭曲的五官越发狰狞。
喻宛宛轻声叹息:“我记得,你喜欢的画家,正在举办巡展,只可惜,那段时间的行程出现问题,只能延期。”
她本想在高考后给好友一个惊喜,然而所有的畅想都随着噩梦的来临,成了空谈。
“楚思瑾,一直到最后,我都拿你当朋友。是你,自己回不了头。”
或许平日总是处于好友光芒之下,纵然已有不甘之心,只是未曾察觉。然而经过那个夜晚的催发,蛰伏的恶意滋长,生根发芽,逐渐吞噬掉原本纯粹的情意。自阴影中站出来的楚思瑾不再怯懦,而是被嫉恨裹挟,渐行渐远。
她纵声狂笑,悲凉决绝:“喻宛宛,我早就不能回头。”
铺天盖地的纱幔卷裹而来,封堵退路,石维敬眼见楚思瑾飞快靠近,挺身挡在喻宛宛面前。
“楚思瑾,知错能改,你不要越陷越深!”
好言相劝,奈何失去理智的人听不进任何劝谏,楚思瑾一张狰狞面孔抽离变形,逐渐演化出墨笔勾勒的线条。
她抬腕蓄势,片片白宣凌空,如猛兽张开獠牙,蓄势待发。
喻宛宛大惊失色,猛地冲上前去,扬手一抬,化出春庭韶华之景,以此阻挡。尖刻对上美梦,旖旎化境乍然爆开一团白雾,混乱中一声清脆铿响。忽然风声大作,兵刃嗡鸣,沛然剑气带着风雷之势,悍然砸落,震得梦境摇撼。
沈自钧手持利刃,横空落下,在他脚边,一把染着桃红的折扇半开,躺在千万片宣纸碎屑之间。
石维敬揉揉眼睛:“宛宛……”
他面前,少女魂魄将近透明,飘摇将散,声音虚幻得犹如呓语:“你没事,真好……”
“谢谨言呢?”沈自钧略略扫视,转向石维敬。
石维敬摇头。
喻宛宛随风摇曳了一下,艰难稳住身形,指向碎成雪片状的纸堆:“他在那里,我有一点感觉。”
沈自钧不待她说完,闪身到了纸屑边,望着一堆乱絮皱眉:“怎么找?”
不知从何处吹来一股疾风,宣纸随之飘散,最后一张残片,飘飘荡荡,落在扇面起伏的棱角上。
喻宛宛淡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吹散,她附在折扇上,低声道“还能见你一面,我很高兴。老师,记得,千万不要和任何人做交换。”
少女最后对石维敬绽开一抹微笑,消散在扇面春桃上。
沈自钧眉峰微压,沉声道:“我们走。”
谢谨言睁开眼,面前没有喻宛宛,也没有楚思瑾和石维敬,他正置身于一个昏暗的房间,室内陈设简单,家具摆设也很朴素。
他正跪在房间正中。夕照昏黄,透过窗,斜斜投射进来,将他的身影拉成一条清癯的轮廓,曲折着映上墙壁,攀上“家和万事兴”的字幅。
金色的字迹,早已褪色。
心头蓦然一沉,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双腿却浑似灌了铅,无论如何也动不得分毫,整个人仿佛被困在这副躯体中,不由自主。
他只能从低垂的眼睫下,偷偷观察,不安地等待。
有人在他身后,呼吸沉重,饱含压抑的情绪,依稀带了点将要哭泣的悲咽。
“怎么还倔?我们不是为了你好吗?”女子的声音带着责备。
自己一言不发,垂眸静默。
得不到回应,那人走过来,依旧站在身后,近得能够听清颤抖的吐息。
“你想一辈子就这样?你以为能熬得下去?”提高了音量,再次谴责,“读这么多书,越读越废物!白白惹人家笑话!”
谢谨言感到自己深深喘了口气,垂在身侧的拳头攥紧,依旧没吭声。
“说话啊!”那人的声音几乎要哭出来。
自己仰颈,阖起眼帘,声音悲凉:“我不是早就成笑话了吗?”
一句反问,引得身后那人更加气愤,脚步凌乱地走开,再靠近,猛地破空风动,一声鞭笞在脊背炸开。
啪!
谢谨言浑身震了一下,挺直腰板,没有躲闪。
沉默的抗拒更令人光火,那人不管不顾,接连几下,皆是重重甩落,谢谨言咬住牙关,愣是一声不吭。
“你就这么倔,什么话刺心说什么!好,很好……”那人气得声音发抖,猛地丢开竹片,哽咽着,“是不是等我们死了,你都不想让我们闭眼……”
谢谨言知道那人在哭,身后的声音发闷,应当是拿手捂住了脸颊。
谁都不愿流泪的样子被对方看见,他身后那人如此,他也如此。
闭上眼,一道泪痕顺着左颊淌下,然而他动了动喉结,吐出的句子更加冷硬扎心:“谁知道呢,或许我走在你们前面,也是说不准的事。”
那人仿佛被这句话刺到了要害,陡然拔高音量:“那你干脆现在去死!”眼前罩过一片阴影,带着凉风,抬起的胳膊,眼看就要掴到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