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谨言面色依旧平静,只有下颌的线条微微绷紧,他侧目扫了沈自钧一眼,端起瓷碟,道一句:“失陪。”随即起身。
轰——
条凳失去平衡,沈自钧一屁股摔在地上。一时间,谈情说爱的、兄弟情深的、姐妹融洽的,纷纷停下动作,投以关切的目光。
脸丢大了。
谢谨言端着空碟,伸过一条胳膊,犹豫要不要扶他。
假惺惺!还不是你害的!沈自钧狠狠瞪他一眼,谢谨言感受到他的抗拒,收回手臂,急忙走开。
你都不坚持一下吗!?再把手探过来一点,我就接了呀!
沈自钧飞快爬起来,看向谢谨言的背影,心里哀嚎。
梁毓声感觉盘踞心头多日的阴云,随着这一声摔,消散了大半。她终于畅快笑出来,给沈自钧递来纸巾,戏谑道:“怎么,沈老师还没喝酒,就醉了呀?”
沈自钧擦擦身上的尘土,端坐在条凳上,再不敢乱动,心里把谢谨言和梁毓声翻来覆去骂了不知几遍。
这对师生看上去温润无害,其实心都黑!
他看得出,梁毓声有备而来。那双眼睛没少盯在自己身上,滴溜溜转个不停,指不定打什么歪主意呢!他可不想招惹这个小丫头,敢拿着充电宝冲进人堆里英雄救美,绝对不是什么纯良小白兔。
这边陈斯语慢悠悠点菜,转转眼睛,故意问:“四个人,中份的小龙虾,不够吧?”
沈自钧不想和她争论,点头:“换大的。”
“师妹喝豆奶还是啤酒?”方才的交谈中,陈斯语得知,梁毓声与自己同校,她是文学院在读研究生,梁毓声刚读大四,论理,叫声“师妹”不为过。
梁毓声斜了沈自钧一眼:“我要啤酒。”
陈斯语转向沈自钧:“师妹都啤酒了,你呢?”
这是赶鸭子上架了。沈自钧不敢露怯,只好顺着她的意思:“你们都啤酒了,我就……白酒吧。”
于是,等谢谨言装好花生回来,菜品已经点好,四瓶啤酒、一瓶白酒,摆在桌上。
他心里不由得沉了一下——酒,他是不能碰的。
梁毓声提起茶壶,给他倒茶:“老师就不喝酒了吧。”
茶水温热,谢谨言接过,道句谢。
四人沉默相对。
多说多错,沈自钧不敢多言。
陈斯语就想看沈自钧折腾出什么花样,也不说话。
梁毓声余光一直瞄沈自钧,不知在想什么,也不吱声。
谢谨言叹气,只能他来打破僵局,于是清清嗓子,问陈斯语:“研几了?”
“研二。”陈斯语利落回答。
“导师是……”
陈斯语一抱胳膊:“副院长——还想打听什么?尽管问。”
她在笑,可是笑容不进眼底,很明显厌烦这一类打探,谢谨言陪笑:“不问了。”
“那么该我问你了。”陈斯语面对年长者也是丝毫不怯的,手腕一翻,半杯酒入喉,“多少岁?做什么工作,哪里毕业,师从何人?”
问她两句,她就还四个,是个不好蒙混过关的主。谢谨言瞥了眼沈自钧,喝口茶,认真答:“31岁,汇硕中学老师,也是临城大学毕业,师从……我导师没有行政职位,我也没给老人家长脸,不提也罢。”
“呦,嫌弃导师拿不出手?”陈斯语撇嘴,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分轻视。
谢谨言微笑:“不敢。长辈低调,做晚辈的,自然要有分寸。”
“今晚专门来陪他?看来关系不错,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过呢。”陈斯语挑眉,拿起开瓶器,开瓶、倒酒,动作行云流水。
谢谨言沉声答:“顺路的交情,不议论我,是他尊重。”
尊重两个字,他咬得重。
两人有来有往,陈斯语虽然咄咄逼人,但是谢谨言沉着应对,也没让她占到便宜。沈自钧缩在一旁不敢插嘴,反倒是梁毓声看恩师被如此针对,心里不自在,忍不住说:“师姐,这是我老师,我和他在同一门下。我老师脾气好——你该叫他一声师兄的。”
陈斯语晃着酒杯,打量谢谨言:“哦,师兄。”她提起茶壶,给谢谨言倒茶,水流入杯,直至全满。
谢谨言盯着茶杯,眉峰微压,不过没有说话。
“最近啊,冒出不少师兄师姐,都来找我导师攀交情。”陈斯语捻起一颗花生,慢条斯理剥开硬壳,慢慢撕内里的红衣,余光一直盯着谢谨言,“不过他马上要出门开会,实在忙得很。”
谢谨言颔首:“院领导,又是课题组的带头人,需要应酬的地方很多。”
陈斯语丢开花生,一双眼噙着笑:“所以,有事直说就好,我可以转达。”
谢谨言摇头:“我并没有事求你们。”
陈斯语目光闪过错愕,拂了把刘海:“你真不是为了办事才来的?”
“如果要求人办事,就不会在这里和你说话了。”谢谨言失笑,目光略略扫过周围,喧闹的背景音确实不适合谈事情。
陈斯语的坐姿陡然轻松下来,她瘫在椅子里,拎起酒瓶,喝了一口:“搞得我紧张半天,你也不早说!”她一边说,一边拿起筷子,敲了沈自钧手背一下。
沈自钧一颗花生米没填进嘴里,先蹦到桌上。他往后缩了缩,不敢接话,索性抓了一把花生,佯装殷勤:“我给你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才不稀罕。”陈斯语笑骂,指着刚端上来的小龙虾,“少和我抢点才是正经。”
梁毓声拿起醋瓶:“老师,我给你倒醋。”她熟悉谢谨言的习惯,有意加了不少醋。
谢谨言吃相矜持,只挑爽口的配菜,蘸醋入口。
梁毓声飞快剥虾,雪白的虾肉浸在面前一只小碟里,她把碟子向谢谨言推了推。
陈斯语动作迅速,十指翻飞,酒也喝得爽利。
沈自钧看到小龙虾就两眼放光,恨不能多长两只手齐心协力,可惜经验不足,眼睁睁看到最大的几只虾进了陈斯语和梁毓声的碗里,只得闷声喝酒。
于是他最先醉倒,颠三倒四念着诗句,双眼迷离。
陈斯语捡了枚豆干,往沈自钧嘴里一塞,转过头笑:“酒后失态,见笑了。”
她把沈自钧扶到自己这边的圈椅里歪着,坐到沈自钧方才的位置,对谢谨言笑:“方才态度不好,实在是最近来找导师的人有点多,都打着熟人的幌子,烦得不行。我把你也当成那些人了,抱歉。”
谢谨言举杯,与她轻轻一碰。
“师姐,那些人为什么找你导师啊?”梁毓声问。
“这不是高考出分了嘛,有些刚刚踩线的,就想走走关系,求个稳。”陈斯语呷口酒,余光瞄到远处一桌,扬了扬下颌,压低了声音,“喏,那边不就是嘛,林桂芳那一桌,嚣张啊,酒都喝的高档的,打量别人瞎吗?”
谢谨言埋头喝茶,恍若未觉,反倒是沈自钧跟着扭过头,眯着眼:“谁啊,哪个是林桂芳?”
陈斯语撇嘴:“哎呦,喝傻了啊?文学院毕业的,林桂芳你能不认识?醒醒酒再说话吧。”
沈自钧还在嘟囔:“真不认识……”
谢谨言怕他穿帮,放下茶杯,轻声说:“不聊这个,既然是朋友聚会,聊点轻松的。”
“打听一点消息,不好吗?”陈斯语笑着摇摇酒杯,“不想知道点门路,介绍给学生们,以备不时之需?”
谢谨言正色道:“做人要行得正,有才无德,德必助其奸。我不希望他们还未进入大学,先学到这个。”
陈斯语盯了他两眼,唇边绽开笑容:“师兄说得是。”她起身给谢谨言添茶,这回是七分满。
沈自钧眼睛几乎蓄了雾,伏在桌上,拿筷子夹花生米,他手上没个准,筷子戳了几次,把几颗花生戳到梁毓声那边。他伸手去捡,又被梁毓声的手机勾住视线,笨手笨脚去按 。
梁毓声发现他点开手机屏幕,急忙抢过来,嗔一句:“别人的手机,你瞎摆弄什么?”
“谢谨言就让我玩。”沈自钧说话含糊,视线也迷离,瞅见屏幕上一晃而过的人影,忽然打起精神,“谁啊,男朋友?”
梁毓声白他一眼:“男你妹。”
“啊?你妹是男的?”
陈斯语开怀大笑:“师妹,这个明星我也在追,马上有部剧要上,到时候一起看。”
梁毓声应下,转过脸,望着趴在桌上半睡半醒的沈自钧,心头一团疑云渐渐浓重。趁谢谨言和陈斯语结账,她望着尚未从微醺中缓过神的沈自钧,冷不丁问:“听说沈老师是临城大学毕业的,消夏音乐节参加过吗?是不是很有趣?”
沈自钧迷迷糊糊,眼睛都睁不开:“是啊,特别好玩。”
“当时我还逃课去了呢,林桂芳老师的课特别没意思,每次来上课的人,能有一半就不错了。”
沈自钧点头:“是啊。”
“图书馆附近的海棠花特别好看,一到春天,拍照的学生一堆堆的,你去过吗?”
“嗯,去过。”
梁毓声缓缓起身,居高临下:“你不是临城大学的人。”
谢谨言送走陈斯语,刚走回桌边,就听到梁毓声的质问,顿时芒刺在背,急得按住她:“你乱说什么?”
“他不是临城大学毕业的!学校的事他全不知道!”梁毓声争辩,担忧地抓住谢谨言的衣袖,“老师,他到底是什么人?”
消夏音乐节是假的,元旦音乐节才是真,图书馆附近从未栽种海棠,更不可能有众多学生前去拍照,那里向来冷清,至于林桂芳……她瞥见沈自钧酒后晕红的脸颊,方才懵懂的表情不似作伪。可林桂芳的文学鉴赏课是热门课程,连她都慕名旁听过,沈自钧是文学院的学生,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甚至不认识林桂芳?
联想到先前所见,沈自钧不懂“发烧”,不记得“老地方”,他身上存在诸多疑点,他到底是谁?恩师一向独来独往,这个人伪装临城大学的校友,整日追在他身旁,究竟有何图谋?
“这个人有问题。”她望向谢谨言,眼神急切,恨不能把满心担忧剖出来看,“老师,您不能再和他在一起了!”
谢谨言垂下眼皮,薄薄的皮肉下,藏着难解的心思,他回望梁毓声,嗓音里含着复杂的情绪:“毓声,不要问了。”
这一切既然已经开始,就不可能随心止步,自己已然入局,又岂是简单分离就可以作结的?
梁毓声坚持:“他来历不明,鬼鬼祟祟的,谁知道在图谋什么!”
她用词尖锐,沈自钧虽然头脑混沌,也知道来者不善,当即反唇相讥:“图谋?你自己看看,谢谨言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图财还是图色?嗯?”
距离较近的两桌人听到争执,投来看戏的目光。谢谨言窘迫,当即制止两人争吵,命梁毓声帮忙,拖着沈自钧,来到车上。
车门一关,隔绝外界喧闹,未等谢谨言搪塞,沈自钧率先坦白:“我来自梦中。”
“你有病吗!?”
“有病。”
谢谨言和梁毓声对视一眼,重新盯住沈自钧。
沈自钧第二句:“谢谨言知道。”
“他在胡说。”
“为什么找上他?”
谢谨言转向梁毓声:“别听他的!”
沈自钧第三句:“我感知不到梦中情绪起伏,他在帮我。”
谢谨言捶了把座椅:“你能不能别说了。”
梁毓声转转眼睛,抬起手,亮出掌心:“所以,我梦到拔刀砍了那个人,不是纯粹在做梦?”
谢谨言连遮掩的心都没了,推沈自钧的肩膀:“你爱说,就说吧。”
于是,醉酒后大着舌头的沈自钧,含含糊糊讲述了梦中往事。梁毓声锁着眉,静静听着,在涉及到谢谨言的内容时,她咬住下唇,担忧地看向恩师。
“带上我,一起。”她提出要求。
谢谨言想都不想,立即阻止:“不要胡闹。”
梦中诡谲难测,只他一人,已是几次遇险,若是继续深入,谁知会不会有更险恶的危机潜伏?把梁毓声牵扯进来,太过冒险,谁也不能保证她的安全。
然而梁毓声坚持,这个固执的姑娘,一旦认定一件事,便是铁了心不肯回头。
既然谢谨言敢去,那么她也不肯畏怯退缩。
沈自钧迷蒙中窥见她的坚定,面容虽然稚嫩,双眼却坦荡真挚。他喜爱这样的眼神,被镇在荼津下的虚无岁月间,他就是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