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之说,虚幻飘渺,谢谨言自来不信,因此他想都没想,便否认其存在。
沈自钧心有戚戚,自言自语:“如果有,很多事,是不是可以弥补呢?”
时间如逝水,他无法重头来过,只能期待在重叠的光影间,寻求一点聊胜于无的慰藉。
可是谢谨言戳破他的幻想,毫不留情:“如果有轮回,那么生生世世,无止无休。人这一辈子太苦,如果死都不能解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死了,就该尘归尘,土归土,一笔勾销,谁也别惦记谁。”
这句话太凉了,以至于沈自钧骤然停下手指揉按的动作,愕然抬头,去看谢谨言,似乎想从他脸上窥出一二分言不由衷。
谢谨言垂着眼睫,神色沉静而淡漠。
他不是赌气,是真的如此认为。
沈自钧莫名感到挫败。眼前这个凡人丝毫不知自己的过去,却三言两语,轻飘飘地直戳心口,凉飕飕,不是滋味。
“谢谨言,要我怎么说你呢?”他低头继续给谢谨言揉膝,想要扳回一城,想了想,评价道,“你啊,好像没有心。”
这话有些冒犯,然而谢谨言不恼:“没心没肺,就不会伤心。”
“这样没人会喜欢你的。”
“没求着你喜欢。”谢谨言哼一声,催促道,“该去找人了。”
这次的寻觅,并不如方才顺遂。梦中绘出喻宛宛的影,虽然形容清晰,但是轮廓模糊,仿佛晕染潮湿的工笔画。
沈自钧摇头:“她的魂魄已经受伤,那女人正在吞噬,不好追过去。”
谢谨言挣开被牵住的袖角,沉声说:“那也要试试。”
这人真倔。沈自钧腹诽,把谢谨言的袖角牵回来,提议:“退而求其次?找石维敬?”
“为什么?”
“思慕之心啊。”沈自钧高深莫测,“没听月影说吗?她追寻思慕之心而来,吞噬了喻宛宛,她必然受到影响,去纠缠石维敬。趁她融魂不稳,我们还有可能救她出来。”
沈自钧所言不虚。两人赶去石维敬的梦里,正好见到潋滟浮波荡漾开去,柳绿如烟。草长莺飞的春日盛景中,石维敬在湖边垂柳下休憩,目光随狭叶披拂,坠在浩渺烟波深处。
窈窕身影自水中浮现,是喻宛宛真挚的眼睛。
“石老师,这本书,送你。”她扬起一张笑脸,双手递过一本书册,正是谢谨言曾在宿舍里见到的那本《牡丹亭》。
石维敬眼中似有犹疑,然而不过数息,伸出手,接下那本书册。
谢谨言急忙追过去,抓住他的手臂,说:“石维敬,不能接!”
他想要把石维敬拽到身后,然而石维敬呆呆捏住书册一角,脚下仿佛生了根,一步也拽不动。
“石维敬,醒醒!”谢谨言提高了音量,然而石维敬不为所动,双目直视着水中的女孩,神色渐渐温柔。
“石老师,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说雨后草地潮湿,泥土松软,要我走路小心……”喻宛宛声音柔软,徐徐回忆当初旧事,“那天,桃花落了满地,我捧着书,站在落花里。你蹲下来,给我系鞋带……”
芳菲零落,细雨如绵。湖边应她的话语,渐渐演化出烂漫的暮春之景。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女孩娇软的声音,和着微风,混着细雨,丝丝渗入听者内心。
石维敬面露不忍,掩面悲咽:“宛宛,你不是……”
纵然牵挂,可是理智依旧告诉他,眼前的喻宛宛是假的,真正的她,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
“喻宛宛”眼角下垂,露出一副乖巧无辜的表情:“我不是在这里吗?老师,我送你的书,喜欢吗?”
那本《牡丹亭》带着水泽,被她托举着,慢慢呈到石维敬面前。
谢谨言努力把他挡在身后,却敌不过梦境变幻。一瞬间四周遍落桃红,娇艳的落英遮挡水面,在他们四周铺下厚重的花毯。
水中的女孩顶着湿发,头顶肩膀黏着水淋淋的落花,站在石维敬面前。她依旧捏住《牡丹亭》的一角,慢慢靠近,唇角噙着意味深长的微笑。
“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
书册涌出丝丝缕缕的雾气,缠绕住两人手腕。
“石维敬!”谢谨言大声摇晃石维敬的肩膀,依旧无果。石维敬露出沉溺梦境的迷醉表情,仅凭呼唤,无法恢复理智。
谢谨言急得扭过头,问沈自钧:“能救她吗?”
沈自钧长臂一转,刀尖对准浩渺水面:“她借用幻境迷惑石维敬,等我打碎这个梦境,她会露出破绽。”
“你看好石维敬,我毁了这里。”话毕,纵身跃上半空,梦刀锋刃凝出一簇灵火,灼灼燃烧,随着挥斩的动作,落向梦境四方。
地面摇撼,湖水震荡,腾起冲天水柱。“喻宛宛”发出一声尖叫,身体如水中浮萍般摇晃着,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哀鸣。
“救我……”
随着喊声,湖面花瓣沉落,露出支离破碎的水中倒影。谢谨言定睛一瞧,发现那正是喻宛宛凄惨受辱的一幕!
湖边为月影幻境,迷惑石维敬沉溺。水中为喻宛宛残魂,为横遭祸事哀怨不平。
沈自钧探身,猛然攥住“喻宛宛”的腕子,带离石维敬,刀锋冷锐,破开虚假春色:“这回你往哪里逃!”
水中的女孩依旧哀怨,并没有因为月影被擒而挣脱苦海,她的哀伤恐惧如此强烈,是真的!
“真正的喻宛宛在水里!”丢下这句话,谢谨言推开石维敬,奋不顾身,向水中一跃!
冰冷的触感包绕全身,谢谨言微微掀起眼皮,瞅见浩渺湖水渐渐淡去,昏黄的落日下,巷中人影交错,宛如鬼魅。
他又一次来到喻宛宛的噩梦。机会稍纵即逝,他不敢耽搁,落地后,立即向人影聚集处奔去。
上一重幻梦,已经被沈自钧撼动平静。只要自己抢在月影前,把喻宛宛护住,支撑到沈自钧前来,就可以救回她的灵魂。
一切如上次,推开身形较小的少年,冲到角落,蜷缩在阴影里的人赫然抬头,却不是喻宛宛的脸!
楚思瑾!
谢谨言一瞬间险些惊喊出声。他下意识向巷子口的方向望过去,潜意识里,那里应当有个瘦小的影子,侧身躲在砖墙的拐角处……
这一次,却不见了。
手腕忽然被冰凉的指节捏住,楚思瑾的声音怯怯的,却含着阴郁的威胁:“别管闲事。”她借着谢谨言的胳膊,攀过来,凑在他耳边絮絮低笑:“思慕之心,你没有吗?”
谢谨言毛骨悚然,一把推开她,想要抽身,然而先前触碰不到的几条人影围过来,将他困在中央。
这一次,他触摸得到了。
救人者成了受害者,心情顿时截然不同。谢谨言瞪大眼睛,无声地呼喝。围堵的几人毫无惧色,阴险地笑着,遮挡住仅剩的残阳。
楚思瑾声音娇怯,命令道:“把他留下来,他,很有用。”
谢谨言咬牙与那几人搏命,然而寡不敌众,渐渐气力不支,被压伏在阴影之下。
楚思瑾靠过来,拨开额前碎发。怯弱的脸飞快淡退了血色,呈现出一张瓷白的面容。
月影笑吟吟的,按住谢谨言的头顶:“想不到吧,其实,我也在等你。”
谢谨言躲避她的碰触,心头恐惧的同时,隐隐生出凶狠的杀气。
设局作套,既然等他,那么何不反客为主,拖延时间,给沈自钧争取更多机会?真正的月影既然化身水中残像,诱惑自己,那么沈自钧抓住的,岂不正是喻宛宛真身?如此一来,救回喻宛宛的可能,就更多一重。
思及此处,谢谨言索性反手抓住月影的发丝,手腕绕了几圈,将长发抓得更牢。左手捏指成拳,凶狠砸在她的脸上。
月影不惊不躲,反而笑嘻嘻由他挣扎。水墨般的发丝缠得越来越多,几乎遮蔽谢谨言的视线。
“思慕你的人,怎么还不来?”
谢谨言冷笑,心里嘲讽:思慕我的人,怕是这辈子还没出生!
手里狠命拽了一把,月影的脸近在咫尺,谢谨言又是一拳,重重砸在她的额头。
拳头,是打不死梦中人的。饶是他狠命打了数拳,那张瓷白的脸依旧光洁如玉,反倒是海藻般的头发越缠越多。
一根赤红发簪露出,尖端一星寒芒,泛着杀意。
“划你一下,做我的人,怎样?”月影笑嘻嘻凑过来,举起发簪,对准谢谨言的肩膀。
这一击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得手。谢谨言狠命攥住她持簪的右手,勉力偏头,躲避尖刺,余光忽然瞥见天际一道金红,朦胧中,火焰焚烧,刺破昏暗。
沈自钧面色沉冷,刀锋如电,裹着灼目烈焰,流星般疾坠而下。
“放开他!”怒斥间,狰狞火舌舔掉月影一只臂膀。
月影发出一声惊叫,仅剩一只手臂拖着谢谨言,向深巷躲避。谢谨言哪里会让她如愿?横肘卡住她的脖子,左腿借力踏住砖墙,将她狠命压在地上,大声呼喊:“动手!”
“你敢……”月影恨声道,望向谢谨言的目光带着怨怼,她索性抱住谢谨言的后颈,强行将自己藏匿在他身下。发丝如水波摇曳,把两人的身影紧密纠缠在一起。
耳边风声变了调,重重人影环绕,少女的喊叫与满怀恶意的嬉笑重叠在一起。月影的脸染上活人的色泽,依稀是喻宛宛的面容。她盯着谢谨言,缓缓张开嘴角,哭泣道:“你不愿意救我吗?”
纵然面容变幻,眉眼里的阴毒却隐藏不掉,这根本不是喻宛宛。谢谨言只消一眼,就垂下眼睫,避开与她对视,左手更加狠命地卡住她的脖子。
“她不是喻宛宛,动手!”
可是发丝纠缠浓密,周遭又有众多人影阻拦,如何好下手?
沈自钧撕碎几片挡路的魂魄。溢散的残魂竟化作黑色雾影,粘附刀身。沈自钧面色骤然一暗,眉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斩杀魂魄会担负因果,因此他不会轻易动手,今日面对月影,不得以行此下策。可是凡人魂魄善恶兼备,不该是漆黑雾气,这些魂魄怎的全无良善之息?
这些东西,还是活人吗?
一瞬迟疑,身后脚步匆促而至,却见梁毓声捏着一只银色物事,飞快冲过来,劈头冲阻挡的影子就是一砸:“滚开!”
热血沸腾,毫无畏惧,好在她身手也利落,转眼间砸开几条挡路的影子。诡异人影似乎被她暴怒的气息扰动,露出空隙,依稀可以辨认谢谨言的方位。
沈自钧瞅准空隙,一刀迅疾,切断发丝纠缠。谢谨言急忙滚身,躲开月影的手臂,顺势撞开人群阻隔。
却见梁毓声不管不顾冲进人群,一把掐住“喻宛宛”的手臂,竟是把她当作遭受暴力的受害者,想把她拦在身后!
“喻宛宛”嘴角含着一抹冰凉的笑,仅剩的手臂晃了晃,赭红的色泽笼在指尖。
谢谨言心跳蓦然揪紧,来不及示警,抢过去挡在梁毓声身后,猛地压下月影的手,急喊道:“小心!”
话音方落,耳畔寒风掠过,梦刀呼啸,穿透月影肩臂,楔入墙壁数寸,刀锋震缠不止。
却听月影得意大笑,发丝凌风张扬,腕子猛然一转,尖利发簪斜挑,猝然扎入谢谨言胸膛!
“我的了。”她笑嘻嘻地贴过一张瓷白色的脸庞,宛如食人的鬼魅。
簪身没入胸口的一刻,谢谨言尚未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他皱眉,瞪着月影,下意识伸手拔刀,手指却在靠近刀身时不自觉蜷缩。
烫的,梦狩的随身之刃,不是凡人可以碰触的存在。
月影望着他,目光幽深、贪婪。钉封入墙,发丝披散,她犹如巨大的人面蜘蛛,抬起脸,惨白的面容上五官如墨,缓缓荡漾开一个快意的笑容。刀锋贯穿的手臂轻轻颤抖,似乎意犹未尽。
刹那间,梁毓声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毅然踏步,抢在月影下一步动作前,拔刀、回肘、横抹。
瞬息之间,快到谢谨言来不及阻止,凛冽寒光切断月影的咽喉。她眨眨眼,幽灵般散落在梦刀利刃之下,连一丝墨发都未留下,干净得仿佛春日后融化的冰雕。
只有那双眼睛,带着戏谑得逞的笑意,死死盯着谢谨言,直到消逝。
谢谨言终于觉察到贯穿胸口的冷。疼痛仅仅一瞬而已,他并不觉得难忍,然而胸口却像钻入一枚寒针,须臾消失不见,只留肌骨战栗的余波。
沈自钧落下,召回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