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我,我……”沈自钧僵在原地,震惊得话都说不顺溜。
梁毓声先他一步开口:“师娘好!”
她一开口,方逸尘也跟着问好,谢谨言望着女子,上下打量一遍,颔首问候:“嗯,你好。”他看得出,女子与沈自钧应是熟识,但并没有婚许之实,方才所言,应当是玩笑。
女子笑呵呵瞧着沈自钧:“呀?一说小时候的事,把你急的,怎么,你想娶,我还不嫁呢!想得美!”
沈自钧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别吓我啊。”
女子变了脸色:“什么?吓你?沈自钧,你就这么瞧不上我?好嘛,老娘大好青春浪费在你身上,你反过来嫌弃上了……“
方逸尘凑到梁毓声身后,低声问:“情侣?”
“我也觉得像。”梁毓声点头。
沈自钧不敢接话,生怕哪句话不对劲暴露自己,张口结舌,“你,你你”了半天,脑袋摇成个拨浪鼓。
“给你发消息,不回,原来跑这里相亲来了。”女子半真半假地抱怨,扫一眼手机,“哎呀,都这个时候了,等一下组里开会,不和你胡搅蛮缠,下次见!”
说完也不等沈自钧接话,踩着高跟鞋扬长而去。
沈自钧长长舒了口气,喝一口奶茶:“谁胡搅蛮缠啊……”
“啊对了,你把我裙子弄这么脏,等高考完,你要请我吃饭,老地方!”女子去而复至,在门边高声嘱咐。
沈自钧险些呛住,咳嗽着问:“什么老地方?”
女子嗔怪:“老地方就是老地方,亏你还在这里读过书,什么脑子!”说完不待回答,“噔噔噔”快步跑远。
沈自钧咳个不停,还在抱怨:“老地方,老地方,说得好像经常见面似的,我怎么知道在哪儿。”
谢谨言果断拽住他的衣角:“别说了,走。”
方逸尘侧过脸,压着嗓子:“那家烧烤,不是挺有名吗?”
临城大学后门左转第二条街,路口烧烤店的名字,就是“老地方”。
“是啊,据说十年老店,临城大学谁不知道。”梁毓声呷着奶茶,斜了他一眼,“正赶上饭点,一起?”
“一起。”
当晚,梁毓声约方逸尘,在“老地方”大快朵颐,而谢谨言和沈自钧仰躺枕上,心潮起伏。
月影拘了魂魄,应当是看中魂体灵气,想要攫取掠夺,而激发灵气,就需要重演最激烈痛苦的记忆。此番寻找喻宛宛,将要遭遇的,很可能是那晚深巷中的暴行。
“小心行事,跟紧我,不要让自己的心思干扰梦境。”沈自钧悉心叮嘱。
谢谨言取下眼镜,阖眼:“嗯。”
一只手轻轻越过两人交界,搭上他的手腕,沈自钧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我会护你周全。”
梦中,并没有街巷纵横,而是窗明几净,白炽灯投下明亮的光,笔尖与纸面摩擦,发出沙沙轻响。
教室,考场。
沈自钧费解,悄悄扯谢谨言的袖口:“你又胡思乱想了?”
谢谨言用口型回答:没有。
他也想不通,已经做好直面恶行的准备了,喻宛宛的梦里,竟然是一副平和景象。
难道她不怨,不痛,不恨?
考场中的喻宛宛,神色自若,从容镇定,显然对考卷的题目十拿九稳。谢谨言和沈自钧凝神看去,她解答的状态比同场的学生们都要稳健许多。
学霸风采,果然耀眼,难怪她入学不久,就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也难怪如此,待她跌落神坛,饱受非议时,才会有那么多人迫不及待,想要踩上一脚。
她身处聚光灯下太久了,久到其他人心生憎恨,一旦她身处阴暗,便露出爪牙,啃噬她的血肉,获得淋漓尽致的嗜血快感。
可是,人心险恶,与她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优秀本身,就是罪恶吗?
埋头作答的喻宛宛没有心思理会这些,她还沉浸在解题的世界,眼下每一笔,都值得认真以待。
直到走廊人声渐近,推门而入。
谢谨言与沈自钧作为梦境之外的观者,静静置身在门边,将来者瞧得清楚。年级主任李玉成,教导处宁允舟,以及干事许影、张亦星、郑云等人,皆表情严肃,目光锐利,站在门边环视。
沈自钧避开众人,躲在谢谨言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袖。
谢谨言会意,用口型说:没事,检查。
每逢大考,年级都会安排人员进行巡检,例行公事而已。汇硕中学属于地区强校,能考进来的学生本身较为自律,而且各考场有监考老师,违纪现象较为少见。
所谓的巡检,早已成了摆设,想来也查不出什么问题。
正这样想着,忽见李玉成踱步走向中间几排,目光逡巡,随即俯身,从一名考生桌下拾起一枚纸团。纸团被叠得极小,压在桌脚,一不留神就被忽略,以至于监考老师提前检查考场的时候,并未留意。
纸团展开,密密麻麻的字迹显露,李玉成的目光逐渐凝顿,直至冷厉。
他面前,正是埋头疾书的喻宛宛。
谢谨言眉心微蹙,他想,这不可能,喻宛宛的实力有目共睹,她没必要多此一举。
然而喻宛宛还是站起来了,她甚至对将要面对的一切感到茫然,眨眨眼,表情有些许天真懵懂。
她品学兼优,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作弊这种事情,在她的认知里,十分遥远。因此她完全没有应对的经验和心理准备,被带着走向教室门口的时候,脚步僵硬,眼里一片空白。
错身的一刹那,谢谨言搭上她的肩头。
“宛宛——”一句话没说完,天地巨震,高照的日头迅速隐匿在夜幕下,风从远处穿过,带来泥土的腥气。
沈自钧不见了,喻宛宛也不见踪影,谢谨言环顾四周,街巷纵横,笼罩着若有若无的阴影,一时辨不出何地。
前方,有尖利的女声嚎啕嘶喊,他一顿,随即悬起一颗心,疾步向声音来处奔去。
那是喻宛宛的声音!她最痛苦愤恨的记忆,竟然在此时展开!
巷子里已经投下厚重的夜色,大路上的灯光不足以照亮此地的罪恶,喻宛宛缩在角落,琴箱碎裂,几条黑影将她牢牢困在一方天地,插翅难飞。
“听说,你是玩音乐的啊,有意思。”
“陪哥几个玩玩啊?”
“你说,这高中生——”
谢谨言听不得这些污言秽语,冲过去,撞开一个身量较小的影子,俯身拉住喻宛宛的手。
那截细弱的腕子,冷得像冰。他用力想把女孩扯起来,然而喻宛宛仿佛被一股力量禁锢住,蜷缩在角落,任凭他怎么拽,竟是分毫未动。
身后,人影聚集围拢,将他与惊恐的囚徒一并困在当中。
谢谨言几次发力,无果,只得站起来,转身面对来意不善的影子。
他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但是身后女孩的恐惧那般强烈,不需对视,他就能感知到近乎碎裂的心跳,听到梗在喉咙里的哭嚎。
他感同身受,浑身的肌肉紧绷着,指尖和腿脚颤抖,难以自抑。
面前,为首一个影子较为高大,居高临下,望着他们,而后嗤笑:“我们一起呗,玩个尽兴。”
谢谨言咬紧牙关,扑过去就是一拳,可惜扑空。那人应当是记忆中的影子,不受他的袭击,摇晃着身体,一步步向喻宛宛靠过去。
女孩恐惧地喊叫,随后发不出声音。肢体搏斗的闷响擦过墙壁,剥离的墙皮簌簌掉落,宛如猛兽进食前,齿间滴落的血珠。
衣料撕裂,□□相撞,刺耳污秽的声音,犹如钢针,扎进谢谨言耳朵。他怔怔立 在原地,肩头起伏却不敢回头,不敢面对吞噬那孩子的惨烈炼狱……
他的指尖,一缕细线缠绕,映着幽微的灯光,与躺在泥污中的喻宛宛系在一处。她的痛、她的惧、她的恨,清晰地,一寸一寸地传递过来。
谢谨言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余光瞥见巷中有瘦小的影子一闪而过,他惊诧地张嘴,却喊不出声音。心头一股冷意瞬间爆发,驱使他回首,就在刹那间,风声陡然激越,更多混杂的影子聚过来。
膝盖猛然被踢中,谢谨言连声音也无法发出,软软跪倒,凌乱的拳脚,胡乱落在他身上。
夹杂着快意、愤恨的斥责随着拳头,纷纷落下。
“就是你,总坏我们好事。”
“先前就看你不顺眼,果然是个坏家伙!”
“手脚不干净,看我怎么教训你!”
谢谨言抱着膝盖,承受变本加厉的虐打。他想申辩,想告诉他们,自己没有错,然而嘴唇张开,只剩空洞的风声。他终于放弃挣扎,无助地躺在冰凉的泥土间,听着越来越尖利的嘲讽辱骂,心疼得快要裂开。
不是这样的,为什么,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停下来,听一听他的辩解?
为什么每一次,都不由分说,判定他的罪过?
可是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难道他真的污秽?
无尽的悲凉淹没过来,谢谨言仰颈喘息,眸子里满溢痛苦,险些溺毙。
清脆的女声从远处传来,带着一丝慌张,却正气凛然。
“他们在那里,快来!”
声音刚至,人影已到近前。甩手照一人脑袋上一拍,又是“砰砰”两下,击退身旁另一人。她随即抓住谢谨言的手,拖着他往巷子外猛跑。
谢谨言望着前方的背影,忽然觉得十分熟悉。
梁毓声拖着谢谨言,一口气跑出两条街,这才气喘吁吁停下来,眼里一喜:“老师,竟然是你!”
谢谨言背靠一棵大树,调匀了呼吸,心说:你以为自己救的是谁?
可是他说不出话,只对着梁毓声略点了点头。
梁毓声瞬间红了脸,想到刚才一通猛跑,背过身去整理了发鬓,这才回转身来。
谢谨言惦记喻宛宛,想回到方才的小巷,梁毓声急得拉住他:“老师,他们可能还没走远,不能去!”
这孩子,还以为是在现实,担惊受怕的,死活不让谢谨言回去。最后却拗不过谢谨言,一路探头探脑的,到了巷子口,左顾右盼,生怕那些人杀个回马枪。
谢谨言来到方才的位置,人影已散,躺在污秽里的喻宛宛正在啜泣。琴箱敞开,沾染污泥,小提琴细细的颈折断,琴弦绕住手臂,划出细细的血丝。
她在哭泣,亦在憎恨,肩膀带着红红的齿印。野兽啃食猎物从不心存怜惜,只求酣畅淋漓。
谢谨言无声叹息,脱下自己的外套,想披在她身上,动作略一迟疑,转递给梁毓声。
就算是女孩近身,喻宛宛依旧瑟缩,惊恐地蜷缩成一团。
“为什么……”从谢谨言的角度,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两瓣嘴唇带着血迹,一张一合,浸染刻骨的怨愤。
她身下的泥土翻起沟壑,影子一般,浓稠的黑渐渐晕染,把她包绕其间。诡异的女声从四面八方飘来:“我能如你所愿。”
谢谨言蹙眉,一把推开梁毓声,在月影现身的一瞬,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抵在墙壁上——想要动喻宛宛,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她如愿!
月影不挣不动,反而分出一缕头发,绕在指尖,声音亲昵:“哎,又见面,还这么暴躁可不行,斯文一点。别忘了,思慕之心啊……”
谢谨言脸颊绷出僵硬的线条,思慕之心,他才不会被这种谎言哄骗,这里没有思慕,只有愤恨和屈辱!
说不出话,他无法指示梁毓声带喻宛宛躲避,只能拼着全身力气,把月影压在一旁。空出的手攒足了力气,狠命砸向她白瓷一样的脸。
“呵呵,上当了。”月影婉转一笑,墨一般的发丝飘动,缠上他的手腕,梁毓声回过神,尖叫着冲过来,撕扯月影的头发,被黑发淹没。
月影抽出一支赭红发簪,逼近谢谨言的脸颊,“划上一下,你,就是我的,好不好?”
谢谨言咬着牙,抽不回胳膊,索性松开钳制她的手,又是一拳。
依旧被发丝缠绕。
“还是说,你想要像她那样?”话音落,四面抽长出数条人影,鬼魅一般,围绕住他,刺耳的声音再度响起:
“谢谨言,谢谨言,你还不来认错?”
“就该这样对你,是你自找的!”
“活该嘛。”
谢谨言听着熟悉的喊声,一张脸阴郁含怒,双腕都被缠束,他挺起胸膛,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