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过薄纱窗帘,唤醒沈自钧的时候,谢谨言正在床边端坐,瞳色深深望着他。
沈自钧浑身不自在,猛地坐起:“盯着我做什么?”
“想尝尝酒吗?”谢谨言忽然问。
酒?昨晚上醉醺醺回来,就是喝了酒吧?脑子迷糊,走路打颤,不懂有什么好的。
沈自钧摇头:“不喝。”
“酒香不怕巷子深。”谢谨言忽然念道。
“……”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沈自钧皱眉:“大清早的你干什么?文绉绉不嫌牙酸。”
“酒是香的。”谢谨言认真地说,若不是他双目清明,只论言语,活脱脱一个蛊惑别人举杯的酒鬼。
沈自钧撇嘴:“昨晚上那个样子,以为我没见着呢?要一个小姑娘扶着回来,说出去都怕你丢人。”
谢谨言反问:“所以你不好奇,成了那个模样,我都要喝的酒,到底是什么滋味?”
一句话把沈自钧说动了。
味道,确实是他抗拒不了的诱惑。
“就一杯,尝尝味道。”他坐在沙发上,看谢谨言捧出一个小磁坛,给自己斟了一杯。
金色的酒液在杯中卷起涟漪,散发一股幽微甜香。
甜酒。沈自钧敏锐捕捉到这个讯息。
他喜欢甜的,当即拿起酒杯,浅浅抿一口。
“有点疼。”他不禁皱眉。
“那是辣,你这么小口小口地喝,品不出味道。”谢谨言说。
沈自钧将信将疑,最后鼓起勇气,将酒杯凑到唇边,一饮而尽。
这次品出点味道了,热意入腹,喉舌间留下灿若暖阳的气息。沈自钧来了兴致,凤眸一挑,将酒杯递过去:“没尝够,再来一杯。”
谢谨言随即给他倒满。
又是一杯下肚。沈自钧咂嘴:“我好像理解你了。”
谢谨言面色平静,又给他添一满杯。
沈自钧接连喝下三杯。酒气浓郁,荡漾开辛辣的滋味,却不难受,熨帖的热顺着经脉流遍全身,十分熨贴。
他主动抱起酒坛,给自己斟酒。
一连就是七杯下肚,沈自钧晃晃脑袋,凤眼微阖,笑看谢谨言:“有这好东西,不早拿出来?”
“这酒,是去年中秋节,导师送给我的。我身体不好,一直没碰。”谢谨言唇边带笑,只是笑容未及眼底,“山里人酿的蜂蜜酒,很甜,口感好,喝起来不觉得难受。”
他慢慢起身,俯视沈自钧:“所以,很容易一口气喝了太多,然后醉得站不起来。”
沈自钧望着他走到面前,在茶几上端坐。
“七杯酒,虽然不及我当年的极限,不过,你也差不多了。”
“什么?”沈自钧眨眼,忽然发现,面前的人,面容有些模糊。
他不可置信,揉揉眼,再摇头,努力驱散脑海中越来越浓的雾气。
然而无用。
谢谨言的声音如同隔着厚重纱幔,又似坠入深海,鬼魅阴寒:“你,是谁?”
沈自钧眉宇一紧,立时就要起身,却被先一步按在沙发上。
“确实,我打不过你。但有时候,两相争胜,并不需要比拼力气。”谢谨言慢条斯理地说,双瞳泛着冷肃,他欺身压过来,深潭般的目光如同死水。
一把刀锋抵住脖子。
“瞒天过海,假称失忆,你不是沈自钧。”
室内,陷入令人心悸的安静。
杏花眸浸润冰寒,丹凤眼盛满惊异。
两人静默对峙。
良久,沈自钧沙哑地笑了:“谢谨言,果然厉害,我小瞧了你。”
谢谨言脸色紧绷:“是你太得意忘形。”
“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在你要我听话的时候。”
沈自钧挤出一句轻嘲:“碾死你,和碾死一只蚂蚁差不多。”
谢谨言将刀尖压上他脖颈的皮肤:“蝼蚁反扑,也会要命——说,还是不说?”
“你把刀拿开,压着脖子,我不好说话。”
刀锋偏开寸许,沈自钧清了清喉咙:“我来自梦境。”
果然不是活人。谢谨言目光又冷几分:“继续。”
“人类夜晚的梦境,就是我栖身的所在。每个夜晚,我穿梭在动荡不安的幻梦里,引渡安宁,归还平静。我来自归墟,一个和现世虚实相接的地方。”
谢谨言带着审视,一寸寸端详沈自钧的眉眼,似乎想从他的话里寻找破绽。如果目光能够化为实体,此时他的眼神已经足以将沈自钧凌迟。
“证据。”
沈自钧莞尔:“还要证据?我在此地,不就是最好的证据?”
谢谨言沉默,自幼接受的教育让他难以相信,眼前的人是位异域来客。
“没有证据,你就是个胡言乱语的疯子,妄图以沈自钧的身份偷梁换柱,没人会相信你。”他严厉地说。
沈自钧满不在乎:“同样,没有证据,你也不能证明我不是沈自钧。提醒一句,胡乱说话,到时候,惹祸上身的可是你自己。”
他说得有道理,在一切都未明朗的时候,贸然将事情扩大化,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谢谨言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转而问:“为什么来到这里?”
“我也不知道。”沈自钧摇头,唇边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或许是被你吸引。”
“沈自钧!”谢谨言眉间拢上一层凶狠,忽然意识到眼前之人已不是原本的同事,于是问道,“他人呢?”
沈自钧无所谓:“关我什么事?”
谢谨言骇然,喝道:“你无耻!”
手腕忽然被紧紧钳制,沈自钧趁他分神,劈手抓住他的腕子,反身将谢谨言压在茶几上。
“谢谨言,你聪明,知道硬碰硬制服不了我,”他笑着将刀夺下,压在谢谨言胸口,“但是也不看看你这个身体,就算我喝了酒,想摁住你,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谢谨言眉头紧蹙,与沈自钧对视:“所以你想要我怎样?”
“还是那句话,你乖乖的,听话,我不会取你性命。”
“如果我不听呢?”
“难道你不惜命?”沈自钧反问,他不信,拿性命做威胁,还能有人不乖乖就范。
谢谨言语调阴冷:“你没发现,我家的刀,都是锁起来的?”
差点忘了,能拿自己身体做标本的狠人,发起疯来,可能连自己也控制不住。
沈自钧嗤笑:“就算硬碰硬,你也捞不到半点好处。别忘了,我从梦境中来,这具身体,随时可以丢弃,至于你嘛——”
他故意上下打量:“就算再虚弱,你也得老老实实用着不是?”
刀尖轻拍谢谨言的脸颊,沈自钧语气揶揄:“还是别伤着了,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不需要你心疼!”谢谨言瞅准空隙,抓住沈自钧的手肘,狠命一抠,趁对方手臂酥麻,将沈自钧推倒在地。
他紧跟着压上去,刀刃横在两人脖颈间,贴得极近,是一个很危险的距离。
谢谨言盯着沈自钧,凶狠地笑:“你还以为能用性命威胁我?”
此时此刻,显然是不能了。
沈自钧卸下力气,摆出和善的笑脸:“不听话,那么你想怎样呢?”
“让沈自钧回来。”
“那可不行。”沈自钧笑嘻嘻的,“我初来乍到,还没体验过人间烟火,怎么甘心离开?”
喉结一凉,刀刃贴上皮肤。
“威胁我也没有用,如果我死,那么真正的沈自钧,就更回不来啦。”沈自钧无赖一般,一只手越过刀身,摸了摸谢谨言的脸颊,“你不怕死,我也不怕,可惜啊,他怕。”
谢谨言收回刀,坐起身,垂眸望着沈自钧。
确实如他所言,威胁无用,他们之间的筹码,向来不是性命。
谁也奈何不了谁,两人之间,竟然形成微妙的平衡。
“留在这里,你想做什么?”许久,谢谨言颓然问。
沈自钧仰躺在地,手臂遮住眼睛:“我要你帮我,感知梦境。”
梦境演化万般,藏匿人心千面,善恶憎恶求不得贪嗔痴,诸般念想,构筑虚幻,分化轻浊。归墟,即是晚夜梦境的汇聚之地、发源之地。梦狩,即是徘徊幻梦的司掌之人、秩序之刀。
正如凡人心怀贪念,终将招致因果,梦境积聚阴戾,难免引动暴乱。晨光破晓,梦中人重归清明,而滞留梦中的歹意恶念却不断累积,经年累月,最终凝成暴戾的凶魂。
梦狩身佩梦刀,斩魂夺魄,追猎凶魂。这场追猎持续了漫长岁月。在一次争斗中,梦狩遭到暗算,失落作为依仗的梦刀,自身也因此失去感知梦境之主的能力。
“感知梦境主人?为什么要这样?”谢谨言问。
“梦刀不是现世之刀,只可在梦中化现,可以劈开迷障、撕碎魂魄。”沈自钧挪到沙发上,捧着一杯茶润喉,“都道梦境虚幻飘渺 ,其实不然。凡人以魂魄入梦,梦刀是可以斩杀的。如果分辨不出真正的魂魄和幻觉,贸然动刀,被撕碎魂魄的人,将再也无法醒来。”
他低声对谢谨言说:“有人梦中在一梦而亡,很可能就是这个缘故。”
谢谨言摇头:“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不能感知,难道我就可以?”
沈自钧点头:“我想,或许你真的可以。”
他自己也曾有过疑惑,世间凡人众多,为何独独进到沈自钧的躯壳之中?直到遇到谢谨言,亲眼见到那人的幻梦,雪山之中,漆黑袍服的男人如同鹰隼,狠狠抓向谢谨言的眼睛。
错不了,虽然记忆残缺大半,但是脑海中残留的感觉告诉他,那个男人与自己同出一脉,均是归墟中人。
谢谨言,与归墟似有渊源。
“我不相信。”谢谨言突然站起,反驳道,“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怎么和归墟扯上关系的?一定是你胡说八道!”
“那就试试,我赌那个男人如此对你,一定是你身上有他畏惧或者厌恶的东西。”沈自钧望着他的背影,大声说,“我与凶魂相争,他必然不希望我找到助力。”
谢谨言头也不回:“我没兴趣,你们相互争斗,为何要把我牵扯进去?”
“他一定会毁了你!”
谢谨言不屑:“你应该知道,拿性命威胁我,没用。”
“喻宛宛!”沈自钧忽然说,“我们赌一次,赌我看到的事实,谢谨言,这孩子的坠楼不是个意外!”
眼前的男人已经走到书房门口,此时停下脚步。
“你也有感觉,不是吗?在那个梦里,你感受到的,就是她,她不甘心!”沈自钧大声说。
谢谨言抬眸,下颌线上扬,眼尾流淌出质疑:“你怎么知道?”
沈自钧追过去,一手撑住门框,挡住去路:“我来自梦境,动荡不安、怨愤哀痛,都可以吸引我现身。喻宛宛带着强烈的怨气,她绝不是意外坠楼。这件事另有隐情,身为她的老师,难道你不想为自己的学生平反昭雪吗?”
他的话很有力,然而谢谨言仿佛被某个词语刺到,骤然后退一步,神色冷漠:“平反昭雪,呵,你抬举我了,我不配。”
他自诩庸人,平反昭雪这等事,非有大能为之人不可成。他连自己身上的三尺霜寒尚且无法扫除,又何来余力帮别人扫却尘埃?
沈自钧摇头冷笑:“先前我只当你性子清冷,现在看来,简直冷心冷面。”
激将法,若是一般人,也就热血沸腾地应了。可是谢谨言听了他的话,只是勾勾唇角,全然不屑。
“人死不能复生,带着冤屈死的人太多了,也不是谁都能等来一个公道。”他面容淡漠。
“谁说她死了!?”
谢谨言转过身,眼里含着悲伤:“她从五楼摔下来,楼下是水泥地面……”顿了片刻,他垂下脸,慢慢说,“就算下面是泥土,都没能活下来……”
沈自钧抓住他的肩膀:“可是她没有死!谢谨言,那个幻梦里,她的魂魄没有溃败的迹象。假以时日,她可以恢复,难道要她带着怨恨醒来吗?难道你一点也不在乎?”
谢谨言半睁的双眼微微瞪大:“还没有……死?”
“她还在昏迷,没人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可以!你也可以!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