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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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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颠簸,在晏熔金跟着屈鹤为,奉旨到北夷代天巡狩时,他仍觉得一切像一场梦。

愿为天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苍无洁,竟同贪财进谗的奸佞是同一人。

要不是看见了未及销毁的信件,他不会知道——

筑京观台是假借运石之名暗运粮草。

官银局的彻查是屈鹤为一手引导。

上奏坑杀流民,是为让天子从动乱中醒悟百姓的力量,且死的都是人牙子那样的大奸大恶者。

多次勒索兵马钱财是为让皇帝知道,全力剿匪代价太大,不如剿抚并用,更多精力用于休养井州生息。

就连这次,中伤忠臣的折子里也带着矛盾信息,为的就是引发弹劾与争议,早早叫想抹黑蔺知生的人失了先机......

桩桩件件,像已投下大影子的鹰,还在晏熔金心上盘踞旋飞。他们扑棱棱的声音组成晏熔金这些天的心跳,他慌乱而迫切地渴求着,屈鹤为能将真相一件件再说予自己听。

直到那时,这些黑影才会安心落地,匍匐着罩住他与屈鹤为的身影。

他伸手护住屈鹤为的脸侧,替他觉得委屈,然而这人并不流泪。反倒是晏熔金自己哭得厉害。

“怎么啦,怎么啦小和,”屈鹤为面目温柔,拍拍他的脊背,接住他扑来的拥抱,“老师抱抱,不要哭啦。”

但他越是这样轻轻地说话,晏熔金心里软塌得越多,泪也越丰沛。

“你......不要说话了。”晏熔金不想再哭,他将滚烫的面颊贴在屈鹤为肩颈交接处,那里冰冰凉凉的,但很快也被他捂热了。

然后颠三倒四地哭诉起来。

“老师,你要怎么办啊,屈鹤为?你怎么能偷偷这样做,你知不知道有多难多险?”

屈鹤为想,就这么办,知道。

“为什么要骗我呢,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说出来的话,心里不会好一点吗?”

没必要,你应该表里如一、堂堂正正地活着,像仇恨敌人一样仇恨他,这样总比在知道一切后痛苦要好。

真是奇怪啊,最初屈鹤为不甘心,自己在晏熔金的眼里一辈子都是不可理喻的恶人,于是借苍无洁的身份同他相处,试图得到什么。

然而现在,自己如愿了,又不希望晏熔金给出眼泪,宁肯他从不知情。

晏熔金埋头进柑橘的气味中,势要闷死自己——“是啊,你小字去非,陈长望当时在新世教里见你,称的就是‘去非’,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呢?”

“你看着我那样对你,你是怎么想的呢,是觉得我愚蠢,还是也会难过......”

屈鹤为收拢手臂,轻轻地亲他的发顶,啄木鸟似的。

他听见自己说:“会的,会难过。”

甚至会嫉妒苍无洁,短暂地忘了那个让晏熔金恨自己的人,其实本也是自己。

“但是你的爱和恨,都给我了。没有第二个人了,我很高兴。小和......”

最后对他名字的呼唤化作一声喟叹。

晏熔金哭够了喊够了,现在渐渐平息下来,乍觉气力被抽空。

他趴在屈鹤为怀抱里,思绪混混沌沌的,隐约觉得屈鹤为的话里有什么不对,然而一时没反应过来。

只好继续搂着屈鹤为,在车身颠簸时陡然收紧手臂,仿佛怕他如一粒石子般被抖出去。

直到他在暖和的春天末尾里沉沉睡去,屈鹤为轻轻用气声喊他“小和”时也没有应答。

然而那只手还紧紧掐着屈鹤为的衣角。

即便屈鹤为半边身体都麻了,也无法摆脱他。

这样的哭诉与安慰发生了许多次,到后来,晏熔金分不清是又闹了一场、还是做了个梦,而屈鹤为逐渐觉得他在撒娇。

上车送药的云起木着脸:“放这儿了,自己腾手喝哈。”

屈鹤为微微笑着,苦恼道:“哎呀小孩抓着我不松手,我拼尽全力也无法挣脱呢。不然你倒我嘴里喝?”

——并非全力,并非无法。

云起瞧着他那副得意样儿就来火,忍着把药泼他脸上的冲动:“你能不能靠谱一回,我们现在去北夷有多凶险你不是不知道!”

屈鹤为纠正他道:“我哪不靠谱了,我只是不正经。”

云起“呵呵”两声:“要我提醒你吗,晏熔金的心上人是女的,女的,女的!”

屈鹤为眯眼看他,像是生气了,然而最后只是将晏熔金往上托了托、继续抱着。

两个人身上都暖融融的。

“他喜欢谁,喜欢什么样的,没人比我更清楚。还有,你小点声,别吵醒他。”

云起放弃了:“得,你爱咋恨海情天就咋折腾去吧,只要关键时刻别犯浑......”

屈鹤为说:“不会的。”

在云起出去后,他用下颌轻轻磨了磨晏熔金毛茸茸地发顶,这样的动作自苍无洁“死”后就不曾做过,已经很久了。

屈鹤为想,他好像懂养狸奴的人了。

......

镇守北夷的大将叫蔺知生,时年五十六,曾受箭伤被钉穿一只右手,但除却握笔,左手仍能将弓、枪、刀、戟耍得虎虎生威。

然而正如屈鹤为预知的那样,朝中有人奏蔺知生通敌,声称正是因他蓄意放水,才叫北夷的攻掠如镰割麦。

于是皇帝密旨也箭似的来了——叫他处决蔺知生,肃清边疆奸细。

屈鹤为到北夷军中的第一件事,就是揣着密旨找监军太监喝酒,只因他也是直属皇帝的人、同自己亲近些。

入帐前是橘红漫天,待蔺知生来请他去夜宴时,昼夜倒了个个儿,满天穹的星星高照,星群愈是密集之处仿佛就愈近穹顶。

晏熔金也在帐外等他,帘子一掀,那人就眯着眼出来了。

酒气盛积在他每个衣褶,他拉过晏熔金的手在大鱼际上一印,一团模糊的红就蹭了上来——不知道他在哪瞎摸的。

“喝得这么醉?”

屈鹤为更用力地眯眼,冲他笑:“我认得你。”

“我是谁?”

“你是个和尚、眉清目秀的和尚。”

晏熔金心道,真是醉得厉害。

当即思忖了问:“你们谈了什么,要说到佛修?”

这时帐子里头传来“咚”的一声,随后响起窸窸窣窣翻找的声音。

再然后,那监军太监出来了。

正巧屈鹤为在说:“正是那些佛修蛊惑人心,才叫军队懈怠、民心松散,只求平静一时、不管长久积患。监军,你说是也不是?”

见他顺畅无比地回了半个身,正巧对上自己,监军也欣慰笑了:“正是,许多男子为逃兵役,竟纷纷剃度出家,长此以往,我大业恐要无兵可战了!况且这蔺知生压根不管,反倒还学宗教做派,在军营里点了大片祭祀的蜡烛,真是......不知体统!”

夜宴的大帐外,围了三圈长白烛,远远就能闻到灰尘燃烧的焦呛味。

从他们的位置看去,烛火合成一片,像一件薄薄的羽衣盖着那只尖顶大帐。

在月光的比照下称不上明亮,但晏熔金觉得很温柔。

屈鹤为很快推开他,重又和监军相见恨晚地勾搭到一起,两个人骂着朝廷抠搜、主将迷信、战事疲累没完没了,而后他们走得慢了,将蔺知生派来引路的人格在互搭着对方双肩的手臂外。

晏熔金离得近些,碰巧听到屈鹤为严肃但笨着舌头的保证——

“你也看到了皇帝密旨,我一会儿,就在夜宴上戳穿他,捉拿他!”

监军比他醉得更厉害,刚才在帐里更是被喝趴了晕了小会,但此刻听闻,眉头便活跃地跳起来——“当真?”

“只是你可得万般小心,这里可不是天子说了算。这里连落在地上的一泡狗屎,都是姓蔺的。”

晏熔金微蹙着眉,仔细探看屈鹤为的神情。

只见他苍白的面上凭空烧起两团酡红,就像雪里燃起的火,相互消耗厮杀着。

他身体本就不好,也许已经发起烧了,只是酒意更浓烈些,也许他没察觉到。

而此时,他正因监军粗俗的玩笑眯着眼心不在焉地笑,与其说那是一个笑,不如说是把五官尽力缩成一团。

晏熔金看着看着,心里有些苦起来。

他想到四个字,叫身不由己。

屈鹤为重又摇摇晃晃朝白蜡烛走去,流淌的风里,晏熔金的衣摆被吹向身后,布料滑脱出他的双手,叫他有种就要失去什么的错觉。

他快步跟上了屈鹤为。

夜宴里酒菜与口舌的热气喷作一团。

在蔺知生同屈鹤为在最初说过几句话后,大帐里就彻底哄闹起来。有的将领喝得兴起,就要扒衣服散热,扒了自己的还不够,还要去扯晏熔金的。

“哪有人喝了这么多上衣还规规矩矩的?你不松快松快?文官......我管你文官武官,来了北夷这儿,就是兵!”

“是啊,你知道‘兵’字怎么写么?朝前是脚,朝后是脚,日日战局不能进也不能退,要是时时刻刻都跟打仗似的束手束脚,人还不憋出病来!”

上座的屈鹤为捕捉到这句话,陡然冷了神情,将竹筷插入银酒杯中,那酒杯摇摇晃晃转过半圈就砰然坠地,地毯毛太长,顷刻拦下了它的骨碌与满帐人语。

只有不知何处的锅炉噼啪声,无知者无畏着。

“丞相,如何不尽兴了?”

屈鹤为仰着面孔,自袖筒中掷出一卷狼皮,厉声翻脸!

“你们还嫌如何不够松快?非要纵容身边人通了敌、卖国求荣了,才叫松快吗!”

“蔺老将军——你与北夷可汗的狼皮盟书还要藏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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