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色晨雾浓浓淡淡,日出也不肯散去。
赶骡的壮丁对同伴吹嘘,因着近日实诚起来的酬工粥,“便是要替这骡子拉平头车,把这车石块拖到京观台,也无不使得!”
他同伴摸了两把臭烘烘的驴头,强笑得苦:“恐怕再过些时日,等那大饶来的新官回过味儿来,这驴子就要上桌了,而你——嘿,真要上绳儿了。”
是呵,毕竟这是吃人吃饱的井州,而不是让人吃饱的大饶府。
也不知那过去的大饶府知府,又能用这点微薄的存粮撑到几时?
就是希望,他这难得的好官,别和前人一样颧骨如岩高凸、饿死了。
壮丁拍了拍骡子的屁股,这匹精瘦的牲畜也跟着受了时年的苦。
他感慨的一口气未叹完,便听得“咚”的一声响,随后有尖锐的鸟叫,他抬头,突兀的雨滴落在他眼里,刺痛。
伸手去抹。
滑腻,指缝里淌出红。
耳边炸开惊呼,他脑袋迟钝地仰更高,用力眯眼,看见京观台顶被箭钉穿的头。
散碎的血气沾上雾气,窜入人鼻腔喉咙,那是种锋利的腥呛,将人猛地刺伤。
他终于也后知后觉地撞倒在骡子身上,随即手脚并用挣扎着同人群一起惊叫窜逃。
......
同个清晨,新世教中。
黑黢黢的火焰窜起,在挂上枝头前被铺盖的沙子压下。
焦黑的土壤溅起细小的灰烬,被人吸入,在身体里引发惊天动地的呛咳。
晏熔金捂着胸口,强撑着坐起,他冲着那捻着沙砾的背影道:“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黄灰相间的沙石自那人抬高的手中泻下,他身上有很浓的硝石气味,身形很高,正巧杵到那轮白日上。
他转过身来,鼻梁上有道擦伤,凝固的血斑和白粉混在一起,像被融开的面具——
“错了。”
“你应当先问,我是要救你还是杀你。”
晏熔金瞄准了一根尖利的树枝,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朝那移动:“晏某自问与你无仇,青天白日下行得正站得直,也不曾动过半点阴私心思。虽然你为贼匪,我为井州安定不会徇私放过你;但若你成了这桩恩情,晏某必力求个招安宽恕的机会予你。”
苍无洁眼下黑红,辨不清几分本来疲色几分浓重粉墨,他定定冲晏熔金瞧了几眼,用目光将他涮了个来回,语气很冲:“快滚。”
随即很不屑地轻嗤他:“小、古、板。”
他救他一命,这小子还高高在上、勉为其难地说着网开一面呢。
要换个人,估计把他团吧团吧扔火苗星子里取暖了。
糟心。
晏熔金闭了嘴,撑着树干站起来,心里念着“道不同不相为谋”“纵然有恩再见亦是仇人”,打着或许再也见不着的想法朝太阳的背面走去了。
然后。
绕了一圈。
走回了原处。
晏熔金:“......”
苍无洁正蹲在地上,用树枝割画着土地,晏熔金使劲眯眼、眯眼,直到被作画人发现。
瘦长的图案被鞋履碾散。
点漆的眸子随着下沉的眉头转向他。
晏熔金先发制人:“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他没想到苍无洁不是白他一眼,而是真老实答了——
“圣主让烧你的尸体,因为运一整条人到京观台太远了。噢,你的头不出意外已经在台顶挂着了。”
晏熔金下定决心,又问了一遍:“你做什么费大力气救我?我想不明白。”
在苍无洁做出反应前,晏熔金也与他并头蹲下,用手拨弄被毁尸灭迹的图案原址,不经意般道:“你在画雨里的京观台,为什么?”
苍无洁朝前走了一步,晏熔金闻到他硝石气味掩盖下的血腥。
“小大人,不要捉风捕影,我只是手痒。”
“那为什么你要送四爪的假龙袍给吴定风?”
苍无洁伸手抵住晏熔金的额角,将他执拗的大眼睛往远顶。
“没有那样多为什么。我倒是好奇,小大人在怀疑什么?”
风呼啦啦地扳扯树林,连续的发问将两人的身形也带得不稳。
“屈鹤为。”
苍无洁眼皮一跳,随即听得眼前人胸有成竹地道——
“你是屈鹤为的人。”
苍无洁怪道:“何来此说?”
晏熔金耐心同他分享自己结论的由来:“你献假龙袍,因为你是皇帝的臣子,奉命以身涉险、深入探查,但不能真背主。”
“你救我,是因为你是屈鹤为的下属,而我是他的人、他的脸面,他要你救我回去。”
“而我终于醒悟,是因你画得出详尽的京观台,因为你不是久居山林的山贼,而是亲眼见过甚至参与铸造的官员。”
“所以,苍无洁,你真实的名姓与身份是什么呢?”
苍无洁叹了口气,反问他:“其一,你又说我是皇帝的人,又说我受屈鹤为支使,而屈鹤为正是人尽皆知的贼臣,不助纣为虐和山匪分一杯羹就是好的了,又怎会让我来此?”
晏熔金一时结舌,磕磕绊绊道:“眼见为实,也许他暗中做着好事呢......”
苍无洁拍手笑道:“怪哉怪哉!就你个犟种异想天开,要是暗地里好事真成了,何来这样多民怨与灾祸?”
接着苍无洁又道:“其二,我画得出京观台,自是因取黄袍时路过亲眼见过,哪有做土匪就要绑在山上一辈子的做法?”
“其三,不是我救的你,要是你吃了人肉与观音土,要是你没有借打滚的动作往土像里塞针、又祸水东引给陈惊生,你早就死得透透的了。我只是——好玩儿,看到你这么想活,帮你一把。”
“毕竟,你软弱、呆笨,被掳多日外头一点风声也无,必然是个芝麻小官,活着也掀不起半分风浪吧?”
这话太伤人。
晏熔金捏紧了尖利的树枝,听得他继续道:“快滚吧——不会连路都不认识吧?哈,别误了我做正事......”
“你,还要做什么?”
苍无洁说:“祸祸匪寨啊,再祸祸平头百姓啊,东抢西抢;哪儿有戏去哪儿看,乱世无情,能活着就要自己找乐子......”
“嘿,握木棍做什么?想打我?小废物,要不喊声爷爷我教你两招......”
他还吊儿郎当笑着,却听晏熔金幽幽道:“爷爷,你旗花掉了。”
苍无洁低头一看,笑声断了。
耳边还飘来带笑的一句——“哟,上头还有官印呢,土匪爷爷和朝廷私通啊,真不可思议,怪哉怪哉!”
苍无洁拾起传信儿的旗花筒,塞进袖袋勒了勒,面上有些发臊:“够了,闭嘴,快滚,不关你的事!”
晏熔金不依不饶地盯着他脸和脖子交界的地方,试图找到些易容的端倪:“你就不好奇,我怎么确定你是屈鹤为的人么?”
苍无洁正想一手刀给他砍晕扔出去,闻言捺不住好奇多嘴顺着他问:“为什么?”
灰头土脸的晏熔金得意地笑了。
“骗你的,因为我只认识屈鹤为,诈你的。”
“......”
苍无洁冷笑:“嗬嗬,可惜你猜错了,我是原大饶府知州、现井州副官何观芥的下属。”
晏熔金皱眉:“这谁?”
“和屈鹤为势不两立的清官。也是他曾经的学生。”
晏熔金踹了脚浮土,留下半只坑坑洼洼的鞋印,心道:这人又骗他,要真是屈鹤为死对头的下属——其一,被委以重任了定会好好隐藏,怎会轻易向不清底细之人自爆身份;第二,在得知自己与奸相一伙后,怎会仍放跑自己?
他懒得再费嘴皮子挖出一箩筐接一箩筐谎话,干脆挺直腰背直视他:“好吧,这位清官手底下的小大人,能否大发善心为我指明方向呢,我可不想被抓回去再把你供出来。”
这趟被抓进匪窝,连晏熔金都发现自己变了不少,会栽赃陈惊生、威胁眼前人了。
也会狐假虎威了——
只是不知,那只“虎”如今在做什么......
苍无洁无奈丢下锄头,刚要劳驾双腿跑一趟,带本就在寨子外头的晏熔金找到官道、免得他又闷头自投罗网去,就听见一股疾劲的风自头顶冲来!
他朝后疾退,再抬头时伴随“嗵!”的一声撞响,满地飞土溅上他面门衣摆。
苍无洁心内长叹:易容不易,他又得找个角落撅着,把自己画回命比气短花哨戏子的模样了。
撞出坑来的罪魁正是个白黄粗布交叠成领的少年,高扎的马尾像天空垂下的柳枝,嘴角咬着的长草叶不知是老早耍帅叼上的、还是摔进土里的意外收获。
少年瘸了两步,才正常走路,风火轮似的将掉下的草帽朝背后一甩,略俯身向前,兴高采烈地打量苍无洁——
“去非先生!师父托我问候您老人家——”
他长至耳垂的额发扑棱扑棱抖着,像被孩童扑着的春花。
苍无洁错开半步,歪头去瞧他身后被压进土里咳嗽挣扎的晏熔金。
哈,真是倒霉的无妄之灾。
晏熔金呸呸呸掉嘴里的土,垂敛的眼皮蓦然撑大了,眼黑露得多了而眼白更多:“是你——小道士——陈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