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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七月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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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很不乖……”

沈疏香同幼时一样躺在沈以宁臂弯里,轻易便能嗅到沈以宁发间的冷香,她闭着眼,幽幽道:“她真的很不乖,人的性子是一贯的,她长大也会如此的。”

她小时候招猫逗狗,爬树下河,没一刻消停,恼人得很,后来长大,性子安稳了些,可骨子里那股调皮跳脱的劲儿,从未消散过。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在沈以宁腹中时,就已经会折腾人了。

寻常妇人会有的恶心反胃,到了沈以宁这,便成了翻江倒海般的剧烈反应,上一刻刚勉强吃下几口清粥,下一瞬便会吐得天昏地暗,甚至闻不得一点荤腥油腻,往日爱吃的东西,如今也变得难以下咽。

沈以宁整个人也跟着消瘦下去,原本圆润的脸颊瘦出了尖尖的下巴,看着便令人心疼不已。

尤其是沈疏香。

这样日复一日的煎熬,几乎耗尽了沈以宁所有的精力,然而某种程度上,也算暂时遮蔽了她的丧父之痛。

“疏香,照你这么说,他会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孩子了?”

沈疏香听出沈以宁的声音中全无责备,反而透出一种温柔的欣喜。

她不由得支起身子,如瀑黑发散落枕边,其中几缕滑过沈以宁的手臂。

昏黄烛光之下,她与沈以宁面对面,靠得极其近,若是有旁人在此,定会惊叹她俩相似的面容。

“沈以宁,原来你喜欢……这样活泼闹腾的性子?”

如果沈以宁喜欢这样的,那她的性子,是不是也算勉强符合了一点沈以宁的心意?

却见沈以宁摇摇头:“不是,他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右手不自觉抚上小腹:“不论是像你说的那样活泼好动,还是将来变得沉稳安静,那都是他本来的样子,他的样子……我都喜欢。”

“你都喜欢……那沈以宁,你对她……就没有别的期许么?”

沈疏香喃喃重复着,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别的……期许?”沈以宁不解地望向沈疏香。

“对,期许,你希望她变成什么样子……比如,你是否期待她成为当代大儒,学问名满天下,又或者你是否想她有一日走上仕途,为天下殚精竭虑,人人都称她一句……沈相,可谓治世良才……”

“这些么……我没想过这些,我只想到将来有他在身边,我会很幸福。”

沈以宁不免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做的梦,她和谢知凌和孩子,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就已足够,至于今天沈疏香提起的事情,她好像从未思考过。

沈疏香重又躺下,轻轻叹了口气。

她很理解沈以宁的回答,沈以宁从小在无忧无虑、备受呵护的环境中长大,锦衣玉食,万事不愁,她的孩子,生来便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公主或皇子,她只需享受这份血脉相连的纯粹亲情就够了。

相比让沈以宁变得思虑重重,她宁愿不知道沈以宁为什么逼她读书。

她往沈以宁身边凑近了些,声音闷闷的:“沈以宁,你放心,她会一直陪着你的,永远不离开,我保证。”

沈以宁笑了两声,轻轻摸着她的头,指尖穿过发丝的触感,让沈疏香瞬间恍惚,仿佛回到了她和沈以宁在东庄村相依为命的无数个夜晚。

她和娘亲挤在一张小小的床上,窗外是虫鸣或落雪,娘亲的手也是这样温柔地拂过她的发顶,这熟悉又陌生的亲昵,让沈疏香忍不住鼻酸。

“疏香,我希望你也一直在,到时候,你就当他的夫子,继续教他读书认字,好不好?就像你教我那样。”

陪伴的期许,在哀伤弥漫的栖梧宫,显得格外沉重。沈归远刚刚离去,此刻提及长久相伴的未来,总让人觉得遥不可及。

“我才不要,万一她像你一样笨,把我累死了怎么办?”

“哼……给你两倍的月钱还不成么?”

“四倍,不然免谈!”

两人对视一眼,又笑在一处。

笑声过后,沈疏香想起明日的安排,细细叮嘱道:“明日我离开后,这几个月里,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医师开的汤药要按时喝,再没胃口也要吃些东西……我会很快回来的。”

“我知道,朔州那边,刀兵未止,危险重重,你一定要万分小心,不必急着回来,办好你的事……宫里有很多人照顾我。”

沈疏香重重点头:“嗯。”

自打来到这十几年前,她还不曾有机会像此刻般,与沈以宁同床共枕,而在属于她的那段时间里,在东庄村的无数个寒夜里,她和娘亲一直都是这样依偎着睡觉。

这久违的怀抱,久违的安心,让她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

“裴大人,该喝药了。”

一个小厮低着头,小心翼翼端进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浓黑药汁,他将药碗轻轻放在裴时与面前案上,汤药的苦涩气味瞬间蔓延开来,他不敢抬头,立即躬身退了出去。

房中又恢复了死寂,许久才可听到一阵翻页声。

直到那药汁失了温度,裴时与的目光才肯从面前的书页上抬起,随手拿起药碗,手腕微微一倾,药汁便被他全数倒在了书案上一盆半死不活的兰花根茎处,深色的液体迅速渗入泥土,看不出痕迹。

曾经堆满案头、等待他批阅的紧急军报和边境文书,如今已许久未见,书案空空荡荡。

他此刻看的只是一页闲书,讲一个上山采药的农夫,遇见鬼怪所化的妖魅,被剖心挖肝的故事。

情节简陋,文笔粗俗,翻过第一页便能猜到结局,太过老套,可他依旧一页页看着。

不知为何,他竟觉这故事眼熟,好似在哪见过。

一个采药的医师……一个山精鬼魅般的白衣姑娘……一个惨烈的结局……

他抬手翻找京城寄来的信件,一封一封看过去,那些字迹,都不是他想要的那一份。

窗外微风拂过,吹动了窗边散落的几页信纸,其中一张被风卷起,飘飘摇摇,打着旋落在地上。

裴时与蓦然想起,自己方才读沈疏香寄来的信,将它放在窗边了。

他下意识想起身去拾,却落了个空。

他不由得愣住,眼中因信笺飘落而起的波澜迅速褪去,只余下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打在信纸上的光斑都移了位置,裴时与才一手支着桌案,一手扶着木架,将全身的力量灌注在双臂上,手背青筋暴起,极其缓慢地,将自己不听使唤的身体硬生生拽了起来。

然而,当他颤抖着勉强站直,试图迈步,整个人便猛地朝前栽去。

“砰!”

“哗啦!”

桌案、书架全被他拽倒撞翻,连带着笔墨纸砚、书本卷轴都噼里啪啦掉了下来,巨大响声引得在外守候的两个仆从迅速冲了进来。

“裴大人!”

其中一个快步上前想要搀扶,脚下未曾留意,正好踩中落在地上的信件。

“不要……”

仆从惊慌止步,茫然环顾四周,一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直到他顺着裴时与的目光看去,才注意到被自己踩了一脚的信件,他立马抬脚后退,弯腰拾起。

“求大人见谅,小的一时没看见这信……”

裴时与躺在一片狼藉的地上,声音十分疲惫: “无妨,捡起来就好了。”

两人这才合力将倒地的裴时与扶起来,其中一人拿着锦帕擦着裴时与额上的汗,另一人收拾着被推倒的桌案书架。

那个踩了信的小厮心有余悸,低着头,不敢看裴时与的眼睛:“大人……大人自己行动不便,若有吩咐,尽可以喊小的们进来伺候,万勿……再勉强了,如果再磕碰伤着哪里,我们万死难辞其咎。”

裴时与靠在椅背上,微微喘息着,他低头望向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极其苦涩的笑容:“对啊,我如今已经是个废人了……”

这话轻飘飘落下,却如重锤砸在每个人心里。

按理说,那次受伤后,他能捡回一条命已实属不易,可是当他醒来,摸到自己一丝痛觉也无的双腿,他突然觉得,活着并不算一件幸事。

眼前两人齐齐跪地:“小的绝无此意,大人万不可如此想啊……”

裴时与望着跪地的两人,疲惫摆手,示意两人退下,然而两人却面面相觑,跪地不动。

其中一人抬头说道:“大人身体……刚恢复不久,行动难免不便,容易磕碰到,还是让小的在房里守着吧,万一大人要取个什么东西,或是想挪动一下,小的也好及时伺候着……”

他跪到膝盖都开始发麻才听得一句沙哑的回应:“也好……”

……

“张医师!张医师!出事了!出事了!”

正在柜台后抓药的张医师连头不回,随口道:“阿肆,看你慌慌张张的像个什么样子,这次又出什么事了?”

“有人……有个灰头土脸的汉子闯入军营,刚巧被瞿将军巡逻撞见了,要将他军法处置,现下就在外面闹着……那个人喊着说……说是你的徒弟,瞿将军问您要不要去看看?”

“徒弟?我哪来什么徒弟,由得他乱说?”张医师皱眉不满,他唯一的徒弟,如今在山高路远的京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乱闯军营,更何况阿肆还说那人是个男子。

“张……张医师,真的不去?”

张医师瞪他一眼:“再啰嗦我叫瞿将军连你一起处置了。”

阿肆吓得退后两步,低头嗫嚅道:“可我瞧着那人……眉眼间倒有点像沈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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