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兰花香断
庆安十三年霜降,京都的风裹着甜腻的桂花香,扑在怜香阁朱漆雕花门上。苏晚娘斜倚在二楼栏杆上,指尖捏着块碎银,一下下敲着廊柱上的缠枝花纹。楼下传来此起彼伏的调笑,混着胡琴咿呀声,像团粘腻的蛛网,将她牢牢缚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
“妈妈,钱员外又来催了。”小丫鬟喜儿掀开湘妃竹帘,怯生生地探出半张脸,发间新插的茉莉沾着露水,“他说今晚若不让银蝶姑娘侍寝,就砸了这‘清倌雅集’的灯笼。”
苏晚娘垂眸望着掌心的碎银,银角磨得发亮,映出她微挑的丹凤眼。七年前,她被人牙子拖进“醉花楼”时,手里攥的也是这样一块碎银——那是香兰妈妈偷偷塞给她的,说“留着买糖糕吃”。此刻碎银边缘刺破掌心,她却觉得痛快,仿佛这样就能刺破这层叫人窒息的茧。
“让他等着。”她将碎银抛进腰间的牛皮钱袋,钱袋上绣着半朵残兰,是香兰临终前用鲜血绣的。转身时,袖口扫过廊柱,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伤痕——那是十七岁时,盐商用翡翠烟嘴烫的。
楼下大堂里,钱员外正捏着银蝶的手腕往怀里带。那只肥硕的手在姑娘细白的腕子上碾出红痕,银蝶眼眶通红,却不敢挣扎——她的卖身契还锁在周妈妈的檀木匣里。
“妈妈救我!”银蝶的呼声像根细针扎进苏晚娘耳中。她伸手拔下头上的玉簪,簪头半朵兰花断了一瓣,是去年被嫖客打掉的。攥着玉簪大步下楼时,她听见自己的木屐敲在青石板上,咚咚作响,像极了香兰出殡那日的棺木落地声。
“钱员外好兴致。”苏晚娘将玉簪往发髻里一插,随手抄起桌上的酒坛,坛口在青砖上一磕,碎成锯齿状的利刃,“想睡姑娘?先喝了这坛碎酒。”
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坛口往下淌,钱员外肥脸一白,往后连退三步,撞翻了身后的琴桌。琴弦绷断一根,啪地扫过银蝶脸颊,顿时渗出细血。周围嫖客哄然散开,唯有角落阴影里,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突然挺直脊背,目光灼灼地盯着苏晚娘腰间晃动的半块玉佩。
喉间泛起熟悉的铁锈味。那半块刻着“兰”字的玉佩,边缘有不规则的缺口,和他藏在贴身衣物里的“砚”字佩严丝合缝。七岁那年,镇北将军府突遭变故,冲天大火中,母亲将他推进密道,临终前塞给他半块玉镯:“去寻香兰,她会护你。”
密道尽头是青楼后厨,扎着红头绳的小丫头正在切菜。刀刃在她掌心划出细口,她却像感觉不到疼,将他按进泔水桶,自己转身迎向追来的衙役。皮鞭抽在她后背的声音像爆竹,血珠溅在他眼皮上,咸得让他想蜷缩成一团,却听见她咬着牙说:“没见过什么镇北将军府的小公子。”
此刻她举着碎酒坛的手在发抖,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青砖上,像极了当年的场景。陈砚摸了摸怀里用油纸包着的镇北军腰牌,牌面“陈”字被他磨得发亮,却始终不敢示人。
第一幕:破局之难
章一:老鸨的反叛
“砰——”
酒坛砸在钱员外脚边,碎瓷片飞溅,惊得他□□一湿。苏晚娘踩着碎瓷片逼近,裙角扫过地面,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兰花香——那是她用碎花瓣泡的熏香,香兰生前最爱。
“苏晚娘,你敢动我?”钱员外色厉内荏,手却悄悄摸向腰间的匕首,“老子有的是银子,信不信我让你这破楼开不过明日——”
“哦?”苏晚娘挑眉,从袖中抖出一叠泛黄的卖身契,“钱员外可知,这些字据若是送到顺天府,能换多少银子?”她指尖划过最上面那张,银蝶的名字被朱砂圈了三圈,“三百两买个黄花大闺女,钱员外好大手笔啊。”
周围嫖客窃窃私语。京都律法虽禁拐卖良家女,却从未真正禁绝,何况钱员外背后有周妈妈撑腰——那女人经营青楼二十年,连府衙师爷都要给几分薄面。
“你少拿官府吓我!”钱员外横下心,匕首出鞘半寸,“今日老子就要睡——”
“钱员外这是要逼我报官?”苏晚娘突然提高声音,袖口扬起,露出小臂上的烫伤疤,“七年前,我被人牙子卖到醉花楼,就是钱员外做的中间人吧?那时我才十五岁,钱员外说我‘细皮嫩肉,准能卖个好价钱’。”
大堂瞬间死寂。苏晚娘看见喜儿躲在柱子后发抖,银蝶瞪大了眼睛,连胡琴师都忘了拨弦。钱员外脸色由白转青,匕首“当啷”落地——当年他确实参与拐卖,若被深究,少说也要蹲半年大牢。
“妈妈!”二楼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阿桃的绣架被掀翻,雪缎上的并蒂莲被踩得面目全非。周妈妈揪着阿桃的头发往墙上撞,金镯子在少女纤细的脖颈上压出红痕,“敢给贵客绣‘滚’字?反了你了!”
苏晚娘冲上楼梯时,正看见阿桃咬着下唇,指尖还攥着半片绣着“滚”字的缎面。那是她用金线绣的,针脚细密如发,此刻却沾着周妈妈的胭脂印。
“周妈妈好手段。”苏晚娘冷笑,从怀里掏出一锭十两重的金子拍在绣架上,金锭棱角分明,映出周妈妈骤然收缩的瞳孔,“这是阿桃的绣钱,按金子收。”
“你疯了?”周妈妈尖声叫道,“十两金子换个哑女的破布?你以为自己是菩萨——”
“我不是菩萨,”苏晚娘俯身捡起阿桃的绣绷,指尖抚过那朵被踩烂的并蒂莲,“但我知道,姑娘们的手艺值这个价。从今日起,怜香阁的姑娘只卖艺,卖身契我苏晚娘用命换。”
她抓起绣绷扔进火盆,周妈妈想抢,却被她一把推开。火焰腾起的热浪中,阿桃突然抓住她的手,将一样东西塞进她掌心——是枚带血的绣针,针尖还穿着半根金线。
陈砚躲在楼梯拐角,袖中短刀已经出鞘。刀刃映出苏晚娘的侧脸,她眉峰微蹙,却抿着唇露出笑意——和七年前那个雨夜一模一样。那时她也是这样笑着,用身体挡住衙役的视线,任由皮鞭抽在背上,却偷偷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陈砚,去把春杏叫来。”苏晚娘的声音打断他的回忆。少年慌忙将短刀藏回袖中,却不小心碰落了墙上的《玉树□□花》曲谱。曲谱飘落时,他看见苏晚娘弯腰捡起阿桃的绣绷,指尖掠过焦黑的花瓣,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
章二:流浪儿的伤疤
春杏的柴房弥漫着霉味和松烟香。少女抱着琵琶缩在角落,盲眼微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断弦。陈砚蹲下身替她捡曲谱,发现每张纸上都布满细密的盲文——那些凸起的小点排列成音符形状,像极了他在边疆见过的密信暗号。
“陈公子听过《将军令》吗?”春杏突然开口,琵琶在膝头轻轻震颤,“瞎子看不见刀光剑影,却能听见杀意。你走路时靴底带泥,刀鞘却擦得发亮,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的耳朵。”
少年的手猛地顿住。春杏嘴角扬起狡黠的笑,指尖划过断弦,发出一声清越的响:“镇北军的靴子,底纹是狼首踏雪吧?”
陈砚全身肌肉绷紧。七年来,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身世,却在这个盲眼少女面前无所遁形。春杏摸索着从怀里掏出块芝麻糖,掰成两半递给他:“吃吧,西街王婆卖的,比周妈妈屋里的蜜饯甜。”
糖块在舌尖化开,甜得发苦。陈砚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糖糕,也是这样的甜味,却成了他记忆中最苦涩的味道。春杏突然凑近,压低声音:“苏妈妈是好人,你若敢骗她——”
廊下突然传来叫骂声。陈砚冲出去时,正看见疤面虎将苏晚娘按在墙上,粗粝的手掌扯她的衣领,露出肩头月牙形的胎记。那胎记他曾在母亲的手帕上见过,绣着“兰”字的手帕如今还缝在他的衣襟里。
“臭婊子,真当自己是贞节牌坊?”疤面虎的口臭扑在苏晚娘脸上,“周妈妈说了,你敢坏规矩,就把你当年被盐商玩烂的事抖出去——”
苏晚娘膝盖猛地撞上对方胯部,却被他反手甩了一巴掌。陈砚听见自己胸腔里响起擂鼓般的心跳,下一秒,短刀已经抵住疤面虎咽喉,狼首刺青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放开她。”他的声音低沉如铁,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狰狞的鞭痕——那是十三岁时,乞丐头子用藤条抽的,只为了抢他讨来的半块馒头。
疤面虎瞳孔骤缩:“你、你是镇北军余孽……”
“陈砚!”苏晚娘的惊呼像盆冷水浇在陈砚头上。少年慌忙低头,看见她眼中的惊恐——那是怕他暴露身份,怕连累他送命的惊恐。他忽然想起小香被打晕前,也是这样的眼神,手指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角。
短刀“当啷”落地,陈砚故意踉跄着摔倒,膝盖磕在碎瓷片上:“对、对不起……我只是看不得人欺负姑娘……”血珠渗进粗布裤腿,他却笑了——这样的伤,比当年在边塞被马匪砍的刀伤轻多了。
苏晚娘快步上前将他护在身后,指尖轻轻碰了碰他发抖的手背。那温度像团小火,从指尖烧到心口。陈砚听见她对疤面虎说“滚”,声音却比平时低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章三:半块玉佩的秘密
子时的后厨飘着艾草与金疮药的混合气息。苏晚娘坐在灶台前,就着豆油灯替陈砚包扎膝盖的伤口。少年垂眸盯着她发顶的玉簪,断了一瓣的兰花在油光中摇曳,像极了记忆中母亲的步摇。
“疼吗?”她忽然开口,指尖按了按他膝头的纱布。陈砚慌忙摇头,却看见她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的烫伤疤——月牙形的疤痕盘踞在雪白的皮肤上,像条沉默的蛇。
“怎么弄的?”她指了指他后颈的旧鞭痕,忽然伸手替他拨开碎发。少年猛地一颤,却听见她低声说,“跟我小时候挨的打很像。”
炉子里的火芯“噼啪”爆开。苏晚娘从脖子上摘下半块玉佩,在掌心摩挲:“这是我养母香兰给的,她说‘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后来她为了救我,撞死在醉花楼的石柱上。”
陈砚喉咙发紧。他想起香兰妈妈,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胖女人,曾偷偷塞给他蜜饯,说“小公子别怕,香兰阿姨带你找爹爹”。后来她的血溅在他脸上,温热的,带着胭脂味。
“你看。”苏晚娘将他的半块玉佩从怀里掏出,两块碎片在案几上相撞,拼成“兰砚”二字。陈砚看见她指尖在“砚”字上停留,忽然想起母亲闺名“砚秋”,父亲总叫她“兰砚”。
“你……”苏晚娘刚要开口,忽听远处传来更夫敲锣声。她轻叹一声,替他拉好衣襟:“睡吧,明日还要帮春杏修琵琶。”
少年躺下时,闻到枕边有淡淡的兰花香。他偷偷睁开眼,看见苏晚娘的背影映在窗纸上,正对着月光擦拭玉簪。断了一瓣的兰花簪在她指间转动,忽然有碎玉般的光泽落在他脸上——是她腰间的玉佩在月光下反光。
陈砚摸出怀里的半块玉佩,指尖抚过“砚”字凹痕。窗外传来梆子声,惊起一只夜鸟。他想起七年前那个雨夜,小香替他包扎伤口时哼的渔歌,想起她掌心的温度,想起她发间的兰花香。
“晚安,香兰姐。”他轻声说,将两块玉佩贴在心口,像贴着两颗跳动的心脏。
幕间:周妈妈的胭脂铺
与此同时,周妈妈正对着铜镜卸胭脂。金簪子戳得头皮生疼,她猛地拔下,露出鬓角新添的白发。妆台上摆着半瓶玫瑰露,是钱员外送的,她却嫌太俗,不如香兰当年用的桂花香。
“妈妈,苏晚娘把陈砚那小子留在后厨了。”丫鬟小翠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个檀木匣,“这是您要的镇北军密信。”
周妈妈猛地转身,匣子里的羊皮纸沙沙作响。字迹在烛光下模糊成黑影,却依然触目惊心:“镇北将军私通外敌,满门抄斩……余孽陈砚,年约十七,左眼角有黑痣……”
她捏紧信纸,指甲几乎戳穿纸面。七年前,她亲手将小香卖给盐商,却没想到那丫头竟藏了个镇北军遗孤。如今那少年就在怜香阁,带着能颠覆她生意的秘密。
“去告诉钱员外,”周妈妈将信纸扔进炭盆,火星子溅在她金镯子上,“就说苏晚娘窝藏钦犯,明日顺天府开门,咱们就去报案。”
小翠退下后,周妈妈对着镜子叹了口气。镜中女人眼角下垂,脂粉盖不住皱纹,忽然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也曾在绣房里绣过并蒂莲,幻想着嫁给巷口的书生。
“兰砚生香……”她对着镜子冷笑,摸出怀里的旧帕子,上面“明珠”二字已褪成浅粉,“可惜啊,香兰,你的小姑娘终究要和你一样,烂在这泥沼里。”
第二幕:荆棘之路
章四:当票与玉佩
卯时三刻,苏晚娘站在“宝盛当铺”门前,掌心攥着香兰的翡翠镯子。镯子是香兰攒了十年的体己钱买的,水头极足,飘着抹鲜嫩的绿,像极了她当年种在醉花楼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