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豆腐脑与山核桃的战争
寅时三刻,平安县城南巷口的青石板还浸在露水间,林小满已用扁担挑着两桶豆腐脑穿过薄雾。竹筐里的卤料罐随着步伐轻晃,黄铜搭扣碰撞出细碎的响,惊飞了檐角几只麻雀。她呵出一口白气,呵气在靛蓝色围裙上凝成小水珠,倒映着远处灯笼渐次亮起的暖光——又一个与星星作伴的清晨。
“哟,小满姑娘今日来得早啊!”卖菜的张婶掀开草席,露出筐里带霜的青菜,“昨儿个李屠户又来问你生辰八字呢,说要请媒婆上门。”
林小满眼皮都没抬,将木桶重重搁在巷口老槐树下:“张婶要真闲,不如帮我盯着东头路口,若见着那个臭货郎,赶紧喊我。”话音未落,远处传来竹筐晃动的哗啦声,伴随着不成调的俚曲:“青屏山上野果香,不及巷口豆腐香——”
王阿远晃着竹筐走来,竹篾边缘新编了野蔷薇藤,在晨雾中沾着水珠。他挑眉看向林小满,酒窝在晨光里若隐若现:“小满姑娘这是想我了?昨儿个梦里还梦见你给我送卤豆干呢。”
“梦见阎王爷勾你魂才是真的!”林小满抄起装豆腐渣的木瓢,“上个月你偷学我卤料配方,当我不知?今个儿这摊位我占定了!”木瓢挥出半弧,浅褐色的豆腐渣泼向王阿远肩头,却被他侧身躲过,反手从竹筐里抓出把野山楂抛来:“明明是你去年偷拿我的果子,酸得豆腐脑都结块——”
山楂砸在卤料罐上,溅出几点深红酱汁。两人正对峙间,巷口突然传来皮靴碾过石子的声响。疤脸李晃着腰间钢刀走来,刀鞘上的铜环叮当作响,身后两个喽啰抬着木箱,箱盖掀开一角,露出白花花的银锭。
“李爷今日怎么有空来逛早市?”林小满攥紧围裙,指甲掐进掌心。她昨夜刚用卖豆腐的钱换了新木桶,此刻正胆战心惊地护在桶前,生怕对方一个不顺心就砸了她的生计。
疤脸李踢了踢木桶,浑浊的眼珠在林小满胸前打转:“老子婆娘想吃你家豆腐脑,以后每月初十,给老子送两桶去——外加十文保护费。”他转向王阿远,刀鞘敲了敲竹筐,“你小子上个月卖的野蜂蜜不错,给老子灌三斤,算抵了保护费。”
王阿远笑眯眯地伸手入筐,指尖却在触到野蜂蜜时顿住。林小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竹筐底层露出半块靛蓝色布料——是她昨夜缝补到子时的围裙碎片。疤脸李不耐烦地挥刀,刀刃擦着王阿远耳畔划过,削断几缕发丝。
“保护费我们交!”林小满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日高了几分。她摸出藏在围裙口袋里的碎银,却在递出时故意松手,银锭滚进王阿远竹筐,“不过李爷总得让我们看看,这保护费花得值不值?”
疤脸李一愣,随即大笑起来,笑声震得槐树叶扑簌簌落进豆腐桶。林小满咬唇看着漂浮的枯叶,心疼得几乎要滴血,却见王阿远突然伸手,用竹筷夹起一片叶子抛向空中。阳光穿过叶脉,在他瞳孔里碎成金斑:“李爷若能接住这叶子,我们不仅交保护费,再送您十斤野山楂如何?”
“你当老子是耍把式的?”疤脸李骂骂咧咧地挥刀砍向叶子,却见王阿远突然撞向他的手腕,刀刃偏斜,“当啷”一声砍在卤料罐上。林小满趁机抄起空瓢,将刚熬好的热豆腐脑扣在疤脸李头上,乳白的浆液顺着他的疤脸往下淌,烫得他嗷嗷乱叫。
“跑!”王阿远抓起林小满的手腕,竹筐在肩头颠簸,野山楂滚了一路。两人躲进巷尾柴房时,林小满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混着身后地痞的叫骂。柴房漏着月光,照见王阿远额角的汗珠,以及他仍紧握着她的手。
“松开!”林小满猛地抽回手,却在触到他掌心老茧时愣了愣——那是常年挑担磨出的茧,和她磨豆的位置一模一样。王阿远掏出水囊漱口,突然递来半块硬饼:“诺,野山楂馅的,比你去年送我的好吃。”
饼上还带着体温,林小满却哼了声:“谁要吃你的脏饼!”话虽如此,她还是接过饼,咬下时却发现里面裹着颗蜜渍野山楂,酸甜在舌尖炸开,比她往年做的还要可口。柴房外的叫骂声渐远,她偷偷看向王阿远,见他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凑近一看,竟是城南巷口的地形图。
“从这里翻出去,”他用树枝戳了戳后墙裂缝,“能绕到城隍庙后街。明日你走水路运豆子,我帮你望风。”
“谁要你帮!”林小满别过脸,却在看见他袖口的破洞时,鬼使神差地摸出针线包,“把手伸过来。”
王阿远挑眉,却依言伸出手。林小满捏住他的袖口,指尖触到他手腕上的薄茧,心跳又开始乱了节奏。她盯着布料,故意用针尖戳他:“说,去年到底有没有偷学我卤料?”
“天地良心,”王阿远笑着叹气,“我只是觉得,你那卤料少了一味野花椒,才总被地痞惦记——明日给你带些来?”
林小满的针突然扎破手指,血珠渗进布料。王阿远见状想抽回手,却被她死死攥住:“不准动!补好了再走。”月光从墙缝里漏进来,在他睫毛上投下阴影。林小满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草木香,混着豆腐脑的热乎气,突然想起张婶说的《田螺姑娘》——若她是那田螺,眼前这人,会不会是来揭她盖子的书生?
“好了。”她慌忙松开手,将补好的袖口推回去,却在低头时看见自己围裙上的补丁——不知何时,王阿远用野蔷薇藤编了朵小花,别在补丁边缘。
柴房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林小满猛地站起身:“丑话说在前头,明日早市还是各凭本事!”她抓起空瓢往外走,却在跨出门槛时听见王阿远的低笑:“知道了,豆腐西施。”
她的耳尖突然发烫,慌忙加快脚步,扁担在肩头晃出细碎的响。远处的天空已泛起鱼肚白,早市的喧嚣渐起,而她掌心还残留着他的温度,混着野山楂的酸甜,在晨雾中酿成一颗糖,悄悄滚进五脏六腑。
这日的豆腐脑格外畅销,林小满收摊时,木桶底只剩半勺。她摸出藏在卤料罐底的碎银,数了三遍,才将其中一半包进油纸,塞进王阿远的竹筐。正要开口,却见他冲她晃了晃手里的野花椒:“说好的赔礼,明日记得加进卤料里。”
“谁要你的赔礼!”林小满别过脸,却在转身时看见他竹筐里的半块硬饼——正是她今早咬过的那块。
夜风裹着豆腐香掠过巷口,林小满摸着围裙上的蔷薇花,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小满啊,这世上最浓的卤料,不是辣椒不是盐,是真心换真心。”
她攥紧野花椒,任由尖锐的籽粒硌着手心。远处,王阿远的竹筐晃成一道模糊的灰影,却在转角处突然停下,抛来颗野山楂。果子落在她围裙上,滚进卤料罐,惊起一圈涟漪,像极了他笑时眼底的光。
第二章:跨院厢房的星光与暴雨
梅雨来得毫无征兆。林小满蹲在灶台前生火,忽闻窗外噼里啪啦的声响,抬头只见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顺着屋檐汇成水帘,将豆腐坊围成孤岛。她慌忙起身去关窗,却见自己的厢房屋顶漏下涓涓细流,昨夜刚晒的黄豆正泡在水里发胀。
“ 狗日的天气!”她骂了句俚语,抄起木桶接水,却听见隔壁跨院传来木料断裂的巨响。跑出去时,正见王阿远抱着堆干草站在塌了半边的柴房门口,发梢滴着水,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道狰狞的旧疤——像极了刀伤。
“你的屋子……”林小满愣住。王阿远的跨院厢房本就年久失修,此刻屋顶塌了一角,草席和棉被泡在泥水里,《织锦图》的残页散落在积水里,墨迹晕成模糊的蓝。
“没事。”王阿远弯腰捡起半本图册,指尖抚过晕开的织锦纹样,“反正我习惯睡柴房。”他抬头看向林小满,突然挑眉,“小满姑娘该不会是来笑话我的吧?”
林小满这才想起自己只穿着单衣,头发用布巾随便束着,慌忙扯了扯衣襟:“谁说的!我是来告诉你……”她顿了顿,耳尖发烫,“我屋子也漏雨了,今晚……要不你睡厢房,我睡柴房?”
“男女授受不亲,这怎么好意思?”王阿远笑着凑近,林小满能看见他睫毛上的雨珠,“不过若你实在担心我,咱们换个法子——我睡厢房,你睡里间,如何?”
“你想得美!”林小满抄起水瓢泼向他,却被他笑着躲开。雨幕中,他的灰布短打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结实的肩线。林小满慌忙别过脸,却在转身时被门槛绊倒,整个人摔进王阿远怀里。
“笨蛋!”王阿远伸手扶住她的腰,触感柔软却带着常年劳作的力量。两人同时触电般缩回手,林小满踉跄着后退,撞上身后的木柱,发出“咚”的闷响。
“疼吗?”王阿远皱眉,伸手想碰她的头,却在半空停住。林小满摸着撞红的额头,看见他眼底的关切,突然想起昨夜补袖口时摸到的茧——他的手,本该是握毛笔的,却偏要挑着竹筐走街串巷。
“不疼。”她别过脸,从怀里掏出块硬饼塞给他,“诺,野山楂馅的,赔你昨天的。”饼上还带着体温,王阿远却笑了,酒窝在雨中若隐若现:“小满姑娘这是投桃报李?”
“少贫嘴!”林小满转身就走,却在跨出门槛时顿住,“今晚……你睡厢房吧,柴房漏风。”话音未落,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身后传来王阿远的低笑,混着雨声,在暮色里荡起涟漪。
夜里,林小满躺在柴房草堆上,听着头顶漏雨的滴答声,怎么也睡不着。厢房方向传来翻动书页的轻响,她知道王阿远还没睡,说不定正借着月光看那本湿漉漉的《织锦图》。想起白日里他捡书时的神情,她咬唇起身,摸黑抱了床棉被走向厢房。
“给你。”她将棉被往门口一放,转身就走,却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声。王阿远赤脚追出来,手里攥着块碎布头:“你的围裙破了,我帮你补补?”
林小满这才发现围裙不知何时勾破了道口子,露出里面的粗布内衬。王阿远蹲在地上,就着廊下的灯笼穿针引线,指尖灵活地翻动,不一会儿就用碎布头绣了朵豆腐花在破口处。
“看不出你还会女红。”林小满挑眉,却在看见他拇指上的针眼时,心底一软。王阿远抬头,灯笼光映得他瞳孔发亮:“以前在……在老家,常帮邻里绣荷包换米。”
老家。林小满捕捉到这个词,想起他小腿上的刀疤,想起他看《织锦图》时的神情。她想问什么,却见他突然起身:“雨太大,我去看看你的屋子。”
厢房里,王阿远踩着木凳修补屋顶,林小满举着油灯照亮。他的袖口挽起,露出小臂上的晒痕,却在伸手时,袖口滑落,露出内侧的刺青——一朵极小的织锦纹样,用靛蓝色颜料刺成,像极了她围裙上的豆腐花。
“这是……”她伸手去碰,王阿远却猛地缩回手,油灯晃了晃,光影在他脸上跳动:“小时候贪玩,瞎刺着玩的。”他跳下木凳,突然踉跄着扶住桌角,林小满这才发现他脸色发白,额角沁着冷汗。
“你发烧了!”她伸手摸他额头,烫得惊人。王阿远想推开她,却浑身无力,只能任由她扶着躺在床上。林小满翻出藏在枕头下的姜汤,一勺勺喂他,却在低头时看见他颈间晃出的玉佩——羊脂玉质地,刻着“砚秋”二字。
砚秋。她想起昨夜他在柴房说的梦话,想起青屏山山路上他无意中说出的“士族私道”。种种细节在脑海里拼凑,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总被她骂作“臭货郎”的男人,或许从来就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小满……”王阿远在半昏迷中抓住她的手,掌心的茧擦过她的虎口,“别告诉别人我姓沈……”
沈。林小满浑身一震。平安县姓沈的,唯有十年前突然消失的绸缎庄少东家沈砚秋。她想起县太爷曾在茶楼上感叹:“沈家那孩子若还在,怕是要接掌江南织造了。”
“你是……”她想问,却见王阿远已经陷入沉睡,眉头仍皱着,像是藏着无数心事。林小满轻轻抽回手,替他盖好被子,指尖划过他攥着的《织锦图》,看见扉页上“沈砚秋”三个字,墨迹犹新。
暴雨下了整夜。林小满坐在厢房门口,听着屋内的呼吸声,数着屋檐滴落的雨珠。东方既白时,她摸出藏在卤料罐底的碎银,悄悄塞进王阿远的鞋里——那是她卖豆腐攒的钱,本想换口新磨,此刻却觉得,比起磨盘,眼前这人更需要她。
次日清晨,雨停了。林小满挑着豆腐担出门,却见王阿远早已等在巷口,竹筐里装着新采的野花椒,袖口绣着她补的豆腐花。他看上去已恢复精神,酒窝在晨光里若隐若现:“昨夜梦见你给我熬姜汤,醒来真有股子辣味。”
“梦见鬼了吧!”林小满别过脸,却在看见他鞋里露出的银角子时,心跳漏了一拍。王阿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突然伸手将银角子塞回她围裙口袋:“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