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青石板上的晨雾
金陵城的朱雀巷在五更天睁开眼时,青石板缝里还凝着昨夜的雨珠,像撒了一地碎银子。周禾蹲在“云锦织锦坊”的朱漆门前,用指甲抠掉门环上的露水,暗红的甲缝里还沾着未洗去的靛青色——那是昨日调试“天水碧”时染上的,这种介于蓝与绿之间的颜色,需要将蚕丝在靛青染缸里浸足三个时辰,再用槐花水漂七遍,稍有差池便会泛黄。
“吱呀——”
木门推开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周禾摸出腰间的铜钥匙,那是父亲临终前塞在她掌心的,钥匙环上还缠着半段茜纱,是母亲绣鞋上的残片。织坊内飘来陈旧的木香,混合着蚕丝特有的清苦,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抚过门槛上的刻痕——那是十二岁时,父亲教她辨丝的第一天,她用刻刀偷偷刻下的“禾”字。
“姑娘,这么早?”
林绣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妇人裹着深紫色对襟褂子,袖口的牡丹刺绣已经褪色,手里端着个粗陶食盒:“给你带了桂花糖糕,昨儿新蒸的。”
周禾回头时,绣娘的目光正落在她束发的粗布条上,那是从织坊边角料里裁的,带着未褪尽的靛青色。两人对视一瞬,周禾先移开目光,伸手接过食盒:“说了别叫我姑娘,绣娘。”她掀开盒盖,糖糕的甜香混着桂花香扑面而来,喉咙突然发紧——这味道太像母亲生前做的了。
“好好好,周小爷。”绣娘故意拖长声音,从袖中掏出块碎银,“方才路过豆腐摊,江小郎说你昨儿忘了拿帕子,托我带给你。”
帕子叠得方方正正,靛青污渍被洗得发白,边缘还绣了朵极小的石榴花。周禾指尖一颤,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她在织坊改男装,窗纸破洞里漏进的月光,正落在江石安撑着伞的肩头。那时她以为他是避雨的路人,却不知他早已将她的每一个动作刻进心里。
“绣娘,”周禾将帕子塞进袖中,“今日牙行王掌柜要来结上季的账,你去把新织的“天水碧”搬出来,记得挑那卷经纬最匀的。”
“成。”绣娘转身时,银发从髻中滑出一缕,周禾看见她耳后新添的白发,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绣娘从八岁起就在织坊当学徒,这辈子没出过金陵城,也没成过家,早把这里当成了娘家。
江石安的豆腐摊支在巷口第三棵槐树下,木桶里的豆浆还冒着热气,木梆子“梆梆”敲得有节奏。周禾走近时,看见他正弯腰给瘸腿狗喂豆腐渣,蓝布围裙兜着半袋黄豆,晨光穿过他微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周小爷,今儿来得早啊。”他直起腰,从蒸笼里取出个粗瓷碗,“照旧赊碗豆腐脑?”
他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尾音微微上挑,像朱雀巷清晨的风。周禾盯着他腕子上暴起的青筋,想起昨夜在染坊,他帮她扶靛青桶时,指尖不小心蹭到她手背的触感——像磨得光滑的豆腐块,带着温热的湿气。
“多加半勺卤子,”她摸出帕子裹着的碎银,往他梆子上一敲,“算在明日的豆浆钱里。”
江石安低头舀豆腐,喉结滚动:“成,不过——”他忽然抬头,晨光落进他瞳孔里,像撒了把碎金子,“周小爷昨儿裁的那截茜纱,可还要?我瞧着漏在豆腐车上了。”
周禾指尖猛地收紧,帕子里的碎银硌得掌心发疼。那截茜纱是她昨夜偷偷裁的,本想给绣娘补围裙,却被他瞧了去。自父亲过世后,她再没穿过女装,那些压在樟木箱底的襦裙,早已褪了颜色,却仍是她不敢触碰的秘密。
“劳烦江小郎扔了吧,”她稳住声线,“男子用不上那玩意儿。”
江石安没说话,低头往她碗里铺嫩豆腐,最底下藏了三块方方正正的——这是他俩的默契,她爱吃嫩豆腐,他便每日多留些。周禾捧着碗蹲在豆腐摊旁,看他推磨时后背绷紧的线条,木柄在掌心转过的弧度,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禾儿,这世道对女子太苛,你得把自己当男子活。”
碗底的豆腐吃完时,巷口传来折扇开合的声响。牙行王掌柜摇着绘有“云霞紫”锦缎的折扇走来,目光在周禾束发的粗布条上打转,嘴角挂着油腻的笑:“周小爷,该结上季的账了吧?”
周禾擦了擦嘴,将空碗递给江石安,指尖不经意间划过他掌心的茧——那是常年推磨磨出的,比她握织锦梭子的手更粗糙。她转身从织坊取出一卷用蓝布包着的“天水碧”,锦缎边缘露出的纹样,是她昨夜熬夜画的缠枝莲。
“王掌柜来得巧,”她解开蓝布,露出色泽温润的锦缎,“按市价,这卷锦能抵五十两银子。”
王掌柜眯起眼,折扇“啪”地展开,扇面上的仕女图被风吹得扭曲:“周小爷说笑了,如今京城里都兴“云霞紫”,你这过时的色号——”他指尖划过锦缎,故意在缠枝莲的花瓣上停顿,“顶多值三十两。”
周禾攥紧锦缎,指甲几乎掐进布里。这卷“天水碧”用的是陈墨赊给她的波斯青金石粉,光是染料便花了二两银子,更别提绣娘们熬夜赶工的心血。身后传来江石安磨豆子的声响,一下一下,像敲在她心上,敲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三十两就三十两。”她松开手,任王掌柜将锦缎卷走,转身时撞上陈墨抱着染料桶走来。少年的青布衫洗得发灰,发尾还沾着新调的“禾穗黄”染料,看见她时慌忙将桶换到左手,右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
“周小爷,”他低头盯着她鞋尖,“这是新调的“禾穗黄”,配你上次画的稻花纹样正好……”
话未说完,染料桶突然倾斜,金黄的粉末洒在周禾鞋面上,像落了层碎金子。陈墨脸涨得通红,蹲下身用袖子去擦,却瞥见她鞋头露出的一点茜纱——那是她昨夜缝的鞋衬,针脚细密如蝶翼,比他染过的任何布料都精致。
“无妨。”周禾后退半步,避开他的触碰,鞋面上的染料蹭到青石板上,像朵开错地方的花,“染坊的账,下月一并结吧。”
她转身走进织坊,听见陈墨在身后轻声说:“周小爷,你的帕子……”
低头一看,果然是方才擦嘴的帕子落在了豆腐摊前,帕角的石榴花沾了点豆浆,显得有些狼狈。周禾正要去捡,却见江石安已经弯腰拾起,指腹轻轻抚过污渍,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
“周小爷且忙,”他将帕子塞进袖中,围裙上的豆汁蹭到帕角,“改日洗净了再还你。”
周禾点点头,转身时看见林绣娘正站在织坊二楼,手里抱着匹旧锦缎,目光在她与江石安之间来回打转。老妇人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担忧,几分了然,像看透了她藏在粗布短打里的女儿家心思。
回到账房,周禾摊开账本,笔尖在“染料”一项上停顿。陈墨的青染坊已经赊了她三个月染料,若再不清账,怕是要连累那少年被债主上门刁难。她咬咬牙,从抽屉最深处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母亲的银簪,簪头的并蒂莲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抱歉,娘。”她轻声说,将银簪塞进袖中,“等织坊熬过这关,我一定赎你回来。”
走出织坊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朱雀巷的市井气息渐渐浓了起来。卖菜的王婶挎着竹篮走过,里面的青菜还滴着水;打铁匠李四的铺子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钻。周禾摸了摸袖中的银簪,往当铺方向走去,路过江石安的豆腐摊时,故意放慢了脚步。
“周小爷要出门?”江石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紧张,“要不要帮你看着织坊?”
“不必。”周禾头也不回,“管好你的豆腐摊吧。”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像块温热的豆腐,熨得后背发烫。直到拐过巷口,她才敢伸手按住胸口,感受着心脏剧烈的跳动——那是她第一次对他说谎,也是第一次,觉得“周小爷”这个身份,重得像块压在心上的石头。
当铺的檀木柜台后,掌柜的拿着银簪左看右看,嘴角撇出不屑的弧度:“姑娘,这簪子虽说是老银,但样式过时了,顶多值二十两。”
“二十两?”周禾攥紧袖口,“这是点翠工艺,光是翠羽就……”
“姑娘,”掌柜的打断她,“如今哪家姑娘还戴这老气横秋的玩意儿?”他顿了顿,目光在她束发的粗布条上打转,“再说了,你一个小娘子,怎么穿男装?莫不是……”
“够了。”周禾一把夺过银簪,转身就走。阳光照在簪头的翠羽上,映出小片碧蓝,像她昨夜在染缸里看见的月光。她忽然想起江石安说过,她穿茜纱裙时,耳坠在月光下会泛着碎银般的光,比任何织锦都好看。
回到织坊时,林绣娘正坐在门槛上择菜,面前的竹筐里堆着新鲜的青菜,还有块用纸包着的豆腐——是江石安送的。老妇人抬头看她,目光落在她攥紧的袖口上:“姑娘,有些事,不必硬扛。”
周禾没说话,径直走向染坊,却在推开木门时,看见江石安正蹲在染缸前,手里拿着她的银簪,翠羽上的蓝正倒映在他瞳孔里。
“你怎么在这?”她惊问。
“给你送豆腐,”他站起身,围裙上沾着靛青色,“见你不在,就帮你试了试新染的色号。”他举起银簪,簪头的并蒂莲上多了层淡淡的蓝,“你看,这样是不是更像天水碧?”
周禾盯着银簪,喉咙发紧。原来他早已看穿她的窘迫,却用这种方式替她保住了体面。染缸里的水还在轻轻晃动,倒映着他的影子,与她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一幅未完成的织锦。
“江石安,”她轻声说,“谢谢你。”
他一愣,随即笑了,虎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谢什么?不过是块豆腐的交情。”他转身走出染坊,围裙上的豆汁滴在青石板上,开出小小的花,“明日记得来赊豆腐脑,我新学了桂花酱的做法。”
周禾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织锦最讲究经纬分明,可她此刻的心,却像团乱线,怎么也理不清。她低头看着银簪上的并蒂莲,蓝与绿交织在一起,竟比原先的颜色更通透——就像她与江石安的关系,在市井的烟火里,渐渐染出了新的色号。
窗外传来陈墨染坊的锤布声,一下一下,像极了心跳的节奏。周禾将银簪插进染缸里,对着染缸里的倒影笑了——或许,做“周禾”也没那么难,至少,有个人愿意陪她在这市井里,织就属于他们的烟火色。
第二章豆浆桶里的纸船
酉时三刻,织锦坊的木梭声渐渐低落。周禾趴在账册上,笔尖在“染料款”一项上洇开墨团,数字像游在染缸里的蚕丝,怎么也抓不住。林绣娘端着烛台进来时,见她额角抵着算盘,发丝被汗水粘在鬓边,不由得叹了口气,将青瓷茶盏轻轻放在案头。
“姑娘,喝口梨汤润润喉。”老妇人的袖口蹭过账册,露出里面夹着的半幅绣样——那是周禾随手画的江石安磨豆腐的侧影,线条简练如织锦经纬。
周禾抬头,烛火映得她眼下的乌青愈发明显:“绣娘,我说过……”
“知道知道,”绣娘摆手打断,“叫周小爷,瞧你这脸色,再这么熬下去,真成小爷了。”她忽然压低声音,往门外瞥了一眼,“方才我去倒废水,见江小郎在巷口徘徊,手里攥着个纸包,莫不是……”
“绣娘!”周禾猛地坐直,木梭从指间滑落,在寂静的织坊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别再乱猜了,我与他不过是邻里街坊,生意上的往来罢了。”
绣娘盯着她攥紧的拳头,那指节泛白的模样,像极了当年周明远得知绣坊要被牙行吞并时的神情。她没再说话,弯腰拾起木梭,指尖抚过上面的刻痕——那是周禾十五岁生辰时,江石安亲手刻的“禾”字,比她父亲的笔迹多了几分圆润。
更夫敲过二更鼓时,周禾终于合上账册。亏空的数字像块石头压在胸口,她摸出藏在抽屉深处的油纸包,里面是江石安昨夜塞给她的五十两银票,银票边缘还带着淡淡的豆香。父亲说过,“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可她此刻却连“短”的资格都没有。
织坊外的月亮很圆,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周禾踩着青石板走向豆腐摊,鞋尖的茜纱鞋衬扫过路面,像只想要展翅却不敢的蝶。江石安的豆腐车停在槐树下,木桶上盖着蓝布,月光落上去,像块浸了水的织锦。
她将银票折成纸船,放进木桶里,纸船触到豆浆的瞬间,船身便开始浸透。周禾盯着那抹白色,想起小时候在秦淮河放河灯,父亲说过,纸船会带走人的烦恼,可她的烦恼,却像这豆浆一样,浓得化不开。
第二日五更天,周禾刻意绕了远路去豆腐摊。她躲在巷口的阴影里,看江石安掀开木桶盖,看他的手顿在半空,看他指尖轻轻捏住纸船,像是在触碰一只易碎的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