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美多时不在京里,才回来居然说话生出些不习惯。他在江湖里过得如狂草一般,如今竟像是被隶楷包围。
到了京中,说话就絮叨优雅起来。
如何优雅,比如「他不懂」这话,京里的老派文人说起来,要说成「他不是很懂这个道理」「他不是很能明白」「他不是很能清楚这回子事体罢了」!
……
陆美笔慢,落在纸上替他们简略不少。
这几日陆真家的公子到处捧着纸掺合进去,有的官员就去找陆真说道。
陆真现在做了官,也好找,溜达着就去她衙门。以前不好去人家府上。
现在轮到他们溜达着找陆真了。
找她的人摩拳擦掌,路上先演练起来:“为我们积年的交情上……”
去了地方,陆真却不在。
“……”这人真与他们不同。排练半日,郁郁坐回。
替他打帘子的跟班问道:“她都不上衙门,怎么也没人奏告陛下,说她渎职怠工呢!”他老爷道:“你知道什么,陆真昨日才交上去十二本折子,一个月经手的事比部里一年的还多,这还不勤奋?再不怠工一些,人都要叫她换一遍了。”叹一声,按件计工又手脚笔墨快的人真是不一样。
不过这几位也不算空跑,陆大人也有话叫班房留下,说是——
陆真:“陛下的朝廷,陛下都不急,你们急什么呢。”
*
陆真又在何处,左不过是寻愉亲欢。她又不必坐班等鼓,不如自去体察民情。府上几张熟脸,不能叫她从此夫人不上衙,所以府里也是不在的。
再是那秦楼楚馆中,冬日生意淡,如今去了茅小女友,也甚没有新人值得她就宿嬉游。虽几个楼子凑一处,总能选出几位样貌尚可的佳人,但既没有歌姬那份救风尘的意趣,陆真便不留心。这救风尘意趣,在严琴师身上大概能透出来两成,但琴师此人自以为容貌既损,不堪亲近,很是别手别脚。陆真也不难为他,只偶尔过去喝茶说话,或者仍同从前似的,把人单接出来,放外间的屋里住几日。
此处倒可以说一说二人交会。那严玉郎自从收留歌姬一夜后,又同陆真捡起旧交情,除了收租教徒,大半日子无事,专等着陪旧人解闷。
一日二人在外头会面,说起茅姬,陆真道:“为她那事,我这里倒又有许多故事。”琴师才为她抚了一曲,闻言捧场道:“是哪家的故事?”
陆真道:“她那回翻出个欧某,欧某又有个徒弟桑工技,我同你讲过没有?”琴师笑道:“自然讲过,你莫非同太多人讲过,不记得与我讲未讲过了?”陆真亦笑道:“这是哪里话,我必是第一茬同你说话,旁人不过朝政交办罢了。”
她说起那位慷他人之慨吃了协办便宜的桑某后,又道:“他在那欧某之后,实又认了个师父,是他顶头上司,这是位女班差。”琴师接口问:“难道二人有什么首尾。”陆真道:“怎么一男一女放在一处,必要有些首尾不成。”
琴师道:“好罢,我做你的捧话托子,你倒来吃我心。”
他实不是那样的人,陆真也知道,否则哪能同他坐一起。于是笑着往下讲:“那位女班差虽不知和他有没有首尾,但确实在另一公人身上犯了糊涂,你捧得倒也不错。”
陆真道:“彼时很早了,女班差还是个才进公门的姑娘,也不知怎么同另一位有家室的公门男子夹杂不清,那衙门间私底下传得是心知肚明。某日午间有一认得这姑娘的人碰见她在路上走,非工非休的时间,问她哪里去,她支吾不出,那碰到她的人面上不说,心里却猜明白了,正是去那男人屋里回衙的路上。后来男子的夫人去县衙叫破,竟也不了了之。如今她混出名堂来,倒无人翻她旧账,收的徒弟也不知她根底了。”
琴师道:“她这样的做法,倒不应该在公门。”他说着又故意道,“这与有家室的人勾缠一处,引得人不上衙,怎么又讲这样故事来戳我软处,真是高门夫人,不知体贴我们的。”
陆真笑道:“了不得,你从哪里学来的手段,从前最慷慨不过的人,如今一门心思要引我愧怜!”
琴师改了神色,哈哈笑过:“没法子,久在鲍肆,实属英雄无用武之场合。”
陆真又说起郢县那地方,有个告老多年的里长,凭人脉开起无本店铺来,叫一众乡人去投钱,每月分息八厘,利利相滚不知做什么生意去,最后闹到亏空,本息全不肯还的了。如今正借着脸皮要县里替他兜银子呢。
琴师问:“这里长竟然也能用到告老一说了?”
陆真笑道:“怎么不能,他这生意借的他女儿出面,又联合了另一个在衙的小官吏,这不就是告老的‘老贤人’才有的威风。他们这生意自然是定要亏空的,如今开大作坊也不过四厘利润,他去哪里投出八厘分润来,自然是把后头进来投钱的乡人的本金,拿去与前头投钱的分息,总有一日倒的,只看他开门时算不算明白这账,是真拆白假拆白罢了。”
这拆白倒是帮主教她的土话。
琴师道:“既然能做出‘老贤人’的声量来,哪里算不明白这账。”
陆真不以为意道:“依世间之奇,倒真说不准,有时你当那等人心里有成算,说不得人家只有莽干的材质,多加两张脸皮赢利。只因这人也有桩故事,如今他铺子既闹出亏空,他那名字也享誉于民间谈资起来,有人听着耳熟,互相一说起,也翻出他旧账。原来他从前做里长的时候,受过访查,大约是受贿露了行迹。去查的人一到,他紧张起来,将收下的钱先悄悄退回去,那是一家他们里的做菜卖的商户,后来查的人查不到什么,自然走了,他倒好,又去商户那里,要把那笔钱拿回去。这居然说得出口,实在不是寻常人,所以如今闹出以亿计的大亏空,也是德行相配预料之中了。这事情还是那商户也胆小,当年怕行贿也要治罪,托人打听,从而传出来的。这些事,不在衙门之中听闻不到多少,也就上当者更多。”
琴师笑道:“别的或有上当,但亏空既以亿计,想来所累的都是殷实人家,这样人家难道算不清那简单的账么,大约还是见利润之高,当个不必顶缸的印子钱收息。”陆真道:“人憨钱多,人贫目浅,总不能因其富其贫先定出不是,罢了,不必顾他们。”
这日二人又一处,换在严玉郎的楼里点香摆琴,讲故事会。那寻陆真的人才寻她不到。琴师替老主顾布茶挑弦,陆真坐赏半日,问他道:“也是许多年了,怎么不寻个着落?”
琴师今日罩了张银朱色细绢叠纱在脸上,细淡淡半胧胧景勾人,话里却不勾人,笑应她道:“着落去何处,莫非有什么高门侯府能进?”
这却没有,所以说琴师的话实在不勾人,琅琅玉音、以进为退罢了,陆真但笑不语,不接他话。边上琴师弟子年后就要出师,捧杯凑趣前道:“若说侯府,大约没有,若说高门,小的却知道有一位进去了的。”
他见陆真看向他,拿眼望住陆真,笑说道:“前面两个路口最转角那家,前一年有个极冒尖的清倌人,样样出挑,件件争风,千挑万选,选了个大老爷的门第赎进去,我们都当他有了造化。那老爷小的也偷眼见过,宽腹锦衣,样貌和蔼阔气,又是官身,虽胡须白点,但私下传闻不用旁门左道的物件儿,也不非要清倌人服侍。自然,小的们私底下是不敢传这房里事的,只是日间怎样人进去、怎样人出来总有人看到。”他见陆真不以为忤,又接着道,“买了人去,前头还穿了新衣回来看旧相识,说那大老爷家虽然后院许多人,大妇待他却宽和,见他年纪嫩,又认字好强,许他做半个干小子,很顾他衣食,也是书里的‘我见犹怜’了。”这弟子掉个书袋,又笑着说道,“一处怜爱,轮番同入幕中,清倌言他为大妇所怜的几回,倒比服侍老爷难熬些,但知恩图报尽心罢了,主家二人也是彼此一点不吃味儿的。这样的着落,可是好着落?”
陆真笑道:“有这样的故事?我确是久不过来,竟然不知出过这样漂亮人了。”她闲话道,“是哪家大老爷,我替你们打听打听人家情形,再答是不是好着落罢。”
琴师忍俊不禁,在旁说道:“他又哪里知道是哪家。这桩逸事已是旧闻,如今很久不曾听到那人消息,也就小子们仗着客人宽和编些私房话。想来人一旦离开一处地方,开头还记挂回探,后头心里记得、脚上也总疏远。你们读书人,难道常回旧学堂见师友。学堂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坊里这样腌臢地方,跳出此地久了,好坏都是个人选的罢了。”
弟子笑道:“也兴许是在内院失了恩宠,只因前头我又瞧见那大老爷几回。他买了人去后,可是许久不曾再来的,如此我们才猜他那‘半个’专房独宠有了造化,哪日能成整个儿。如今既然又来点旁人,想是屋里的不如他意了。”他说着自己打了打嘴,“瞧小的东扯西拉,不曾回夫人问话,正如师父说的,小的也认不得。”
琴师朝陆真笑道,“你们这个部,那个部的,我们全分不清,莫说那老爷是哪位老爷,如今你在什么部,我竟也不知。”
陆真听他这样说,点头故意道:“很是,听你一说,我竟也分不清我做了什么官了。”
*
虽然告状的没寻到她,但是陆真知道陆美奉了旨意,吃过茶,特地绕车去瞧他情形。
只见乌泱泱一群人。
冷天,冷风,坐地的工人农夫。
有许多手工人,搬了小筐小箩在一处,边做工边凑笑闲聊。
另边又有学子打扮的两排,引过路车马通行。
陆美贴着墙正与人说话要水,陆真看过去,认出他身旁的人,仿佛是宫里太后的手下,手下人捧着一条字,梨花木轴头,御制花纹锦幅,擎得老高倒像是给陆美撑腰打旗一般。
陆真又看那字,笔迹甚眼熟。气格磊落,而蕴筋骨。
不由诧异:她居然照顾到京中来了?
陆真通瞧一遭大冷天吃风的年轻人们,为之一声叹息。
“真胜过‘欲救鲍司隶者,请会此幡下’场景了。”然而三千太学生何以救得嵇叔夜。
这世家夫人心底,再叹一声:守阙言事,抗辞伍游?跟个幼婴哭闹食糖似的,成什么样子。扎堆地聚在一起,人挤人的,也就是当今治下,否则哪里有人理你们呢?周朝这块地上啊,就没有抗议成事的传统。
她轻巧地放下车帘子。
周朝只有起义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