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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太学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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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美到了宫外,先去与坐街摆摊的朋友汇合。

朋友在太学门口已混熟了,又给他介绍太学里打头的几位,还有码头上做工又明事的几个青壮。

这日已是下午,所以回去吃晏饭的人一走,门口倒不剩多少人,坐得井井有条。有一个机灵的纨绔还朝太学里新认识的女小友挤眉弄眼地打眼色:快快,这是可上达天听的人物,快叫我们的人出来与他说道说道。

陆美一时炙手可热,很尝了一场子他父母般的牌面。小郎君同人一一见过,又留心底细。

听青壮的说法,原来搬运之费,码头得七成,中人得其二,剩下一成,由工头留下部分,再分派给力夫。

他心道,这分法也过于黑心。农户种地不过三十税一,如今京中,商工艺文盘剥十五已叫人诟病,陛下属意更动,要仿帮主那面的做法,不想这力气活里还有更盘剥的。

又听说手工活里按分厘计,中人又有抽成,手工更有难做的、易做的差别,中人多把容易的材料留下,费劲费心的再往下递。

这时候又步出两个太学生,一个官话里仍带着口音,望见这里围了一些人,走近来看,见是个小郎君手拿着纸笔记录,一手是支炸毛的秃笔,一掌垫着张软塌塌麻沙纸,张头一望,那纸上字迹横劈竖叉,甚是好玩,这太学生同人感叹道:“你瞧我们所为,总是有用的,格就传道于未学之士辈了。”他朋友道:“这正是‘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旁边太学里打头的学生听到,笑着捂过两人脸道:“快别胡说!这是国子监的师弟。”

那有口音的学子笑道:“未学之士亦士矣,师兄莫棱个狭隘了。自古就学之士坎坷,走运道时,高官富贾藏书收画、来附风雅,自称饱读之士,不走运道时,太学生首当其冲,藏书毁得伤心,夫‘儒者释耒耜而学不验之语’,有学识之辈倒成了罪过。”

他朋友笑道:“这种日子毕竟不多,纵百业竟改其道,回过头又敦促子女认字读书为要,既认了字,哪里不算读书人呢。总归这天下的本领呐,口耳相传不易,见识还是载于书册,这便是读书人读的书了。”

陆美听了他们一番读书见识之论,笑道:“难道还有人嫌读书人不好?”

那太学生笑道:“往常是没有的,但闹出事来,或缺了钱了,总有人骂两句书生,以显得他卓尔不群的。”

带口音的太学生道:“对头,但当面仍然要做人样,多半是匿名么。”

陆美的朋友见他写满了一张纸,说道:“你既然要记,总不能只写这些,还有一些虽然人不多,但奇出怪状的也可以写上去。”

陆美正要给递陛下的章程凑字数,问道:“有多怪?”

纨绔朋友道:“替人做工,但感佩恩德,磕头谢老爷们给机会养活他,怪不怪?”

陆美眨了眨眼,他朋友又道:“一是工贼,二是庸人,怪状太多懒得讲他,不如你明天日间再来,明日晨起有热闹。”

陆美在帮主家养了睡到三竿的习性,闻言想道,也不是起不来,于是应下。

另一位纨绔家里中过进士,而非全凭恩荫,听他们商量就知道是何事,想到此前几回同来所见的奇景,顺嘴说道:“这却也没法子,这世上总是极聪明的人最少,次一等的稍多,再往下中人之姿车载斗量,下里巴人数无可数。到最次一第,那悍匪奸贼么,却也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总是比聪明绝顶的要多上不少的。这样算来,莫说要挣开从前活法这样难得的体悟,就是茶馆戏楼歌台,也是最热闹处最俗下罢了。所谓通俗通俗,自然是通行俗世,雅不了多少的。”

这话若不是他自居次等,比中人往上些,倒显得尖刻,平实犀利处与陆夫人谢郡主异曲同工。

说的也不是名利地位的高下,却是私德明智之分了,位卑贱者内中若有知事之明、自知之德,则绝不在碌碌无持的庸俗之流,反之亦然。

那建议陆美次日来看热闹的朋友笑道:“人多势众,自然如此,高士瞧不上陋词淫伎贻害世风,劳苦人也赏不通阳春白雪,倒不必假作谦虚。”

陆美又问:“最早那姑娘呢,似未曾见她?”众人只说不知,大约是首当其冲里的首当其冲,不晓得被局促在哪里。一人道:“索性我们为自己的道理,也有自己的不服意气在,并不全用她的主张。”

陆美点点头,这就约了第二日的会面。

他心道,不知司业那方又有什么主张,明日既热闹,想来能听到苗头,否则哪里去专门问他。那司业也不知做什么怪,莫非他家在码头也有产业,或者如今奴仆月钱见涨,他生出付钱的同理之心来?只听说那司业持的是太学生多管闲事的论调,竟不知哪年多管闲事也成了过错。

陆美到家正遇到陆真,将话一说,陆真道:“可见你做诗文题的糊涂,此事不应围绕着那学子,去驳她有没有过错,而应该围绕司业和祭酒,瞧他们的毛脚。”

陆美恍然大悟。

第二日陆美过去太学,果然极热闹。各人□□杂走动,又有好事之士写了牌子挤在旁边,又有做买卖小摊贩,饮水吃食、板凳盖伞不一而足,又有虎头虎脑的儿童穿梭,左近市民聚集观望。

两面搭着两个及膝的石墩,有人站在上面踮脚。

陆美看去,短褐者亦三两驻足,小厮前去问了一声,原来各处薪按件出、工不能停,又怕惹是非,不肯做出头椽子,故而来的不多,零散混在人堆里头,只来打听情形,回去告之众人。

但商户市井游侠儒者到场许多。不多时,人越聚越多,几有千万之数。

这一头有人请石墩上登高远眺的乡人换个位置,上去一个太学生,其人一身儒衫,年二十几,踩上去正了正衣冠,朝四面拱手道:“今日我等聚在此处,为的是几桩事,一来,我们同窗的一位小姐为了劳苦做工人的惠利做事,本是好心肠、好正行,却不料为两位师长所阻,寻到她家里去威胁恫吓,要她再不做事。这等无理之行,总要有个说道。二来,仍为各位做工的朋友尽心,前几日码头上的工钱已经定了要涨,各家富豪的仆从也联合提了薪水,再有其他各业经营,若有压榨过多的,此时正好议个条理。”

陆美在底下飞笔疾书,那头石墩上也踩上个人,露出半个黑黢黢的头发顶来,朝这太学生问道:“工钱几何,朝廷自有法度,发钱的不管,收钱的不管,如何你们这些旁人多事!”

这头太学生扬面高声道:“朝廷法度做到没有,若没有,则此等奸猾之事人人得而唾之。兄台若要为违背法度的那面撑腰,那末论及叛逆,还是你等叛逆。”

陆美在不远处听得好笑,叛逆一词古义重、今义轻,那太学祭酒司业正是暗拿叛逆之像阻碍的学生,暗示其有不服朝廷管辖意。岂不闻越是信赖官府之人,越好表达愤怒。但若用轻的词义,正好送予对面人头:人人急公好义,他偏要站对面去,岂不是顽童最淘气年纪的叛逆情态。

那头又换过几人,有道“学子天真”的,有道“年轻书生处世经验不足的”,有道“虽知道某些人事不对,但又如之奈何”,称反对此等朝情现状“无用、难为”的。

这头问过去:“你可曾真反对过,还是实则并不反对,几近认同现状,说什么无用难为。仍然绥靖填饱它。这正如庸官污吏,你不厌烦它到做点事来,它便端得配得上你,是你自个儿选择的现状罢了。若真不认同,到哪步庸吏污官你便除掉哪步。”

一旁另一中年儒士道:“诚哉斯言,所谓世间处境,乃千千万人组成,正是人的不堪造就了处境的不堪,人的正派造就处境的正派。”

陆美看去,正觉面熟,那儒士转头看到他,也笑了笑。陆美认出来,原来是北境那位一同吃饭的卖书的商人,称勇叔的。不想他也到了京中,看来谢郡主托他的细务已办竣工了。

那头又有人道:“学堂就是管你们的,如何不敬师长,不听约束,偏听了几句不知什么人的话就上当生事。”

这头上去个促狭的绕口道:“此言谬矣。学堂应保护学生免受逼迫,及免受更高的逼迫,而非首先逼迫学生——以免受更高逼迫为名,或以为更高逼迫出力为名。”

“幺儿呀。”那带口音的太学生正在陆美左近,啪啪拍腿道,“他整日在我边上讲我口齿不如他灵便,我只当他冒皮皮,竟然是真的有本事。”他握拳往他那好友方向昂昂一举,伸头喊道,“雄起!”

那头石墩便不再上人,路人既多,也有不肯替石墩上人遮掩身形的。人家走开两步,或者回头诧异看他几眼,便叫许多人不敢浑水妄言。

然而京畿之地,人口众数,说话就能摩擦起来,石墩上虽不辩法,石墩下却挤站在一处。又有一波人要挤开外头的人群过来,身后跟着些一色打扮的家丁。

陆美边上纨绔站得高,眼尖看到,道:“咦,那是司业的小舅子,难道他们不知你在这里,还敢当着‘小钦差’面动手?”陆美撞他一下,笑骂:“什么小钦差,莫替我张面儿啊。”

那小舅子挤到一半,竟如入人海泥潭,他倒是诚心替姐夫帮拳来的,可惜来得慢,连太学门口的门槛也摸不得,急得嚷道:“哪来的这么多人,定是混进来细作奸细了,推开去,都推开去,什么人起头生事,别叫我一个一个把你们拿住问话!”

他边上被推开的路人原是看热闹的,市井小民看朝廷并不派兵,太学又热闹了数日,再说太学生么,哪个不是前途无限,比官位大小,那司业之类说不得以后还比不过人家。于是放心大胆看人堆。再有从前陆真聚众为歌姬的故事放在那里,如今各位良民是随时准备跟着游侠同乐。

这路人不防备被司业小舅子亲手一推,恼怒变色。他身边的游侠倏然伸手,替他拽过那小舅子领子,把人揪离地半寸,洪声道:“什么细作,一小撮人叫细作,叫内奸,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清楚!这是一小撮么!这是几百人、几千人、几万人、万万人!”

何谓大势所趋,何谓人心所向,何谓历史洪流,何谓黎民选择。

太学生中细心冷静的已开展下步议程,讲起他们所访得的各行业克扣内情,又请教核对。

那头墩子上又站上个人,笑得油头滑面,说道:“他们操心他们的,我却另有一桩事要问。既然太学里的司业做的这事要算他不对,那另有个六品的讲经文太学博士,酒席上发他的什么女子弱势论,这等人要不要处理?某以为太学应当处置他,若是太学无权,也该上报朝廷。”

女帝当政下,还发那等言论,其罪莫不是当诛。

这头站出来一个圆脸和气的中年儒生,六十来岁,在国子监做文学博士主魏晋学问的,笑道:“思想没有正确错误之分。”

他身旁带着的学生里走出一个女学生,接着道:“‘人之思想没有正误之分’,此话与论迹不论心相类,但也并不全然相同。思想没有正确错误之分,乃是说,人的观念或有先进后达之分,却不可作为定罪依据。认为一个想法正确,一个想法错误,可以辩论,正如同从前文人文章互殴,咳,文章证辩,各自刊发。但如果要处置、举告、密报,则将堕为思想之差役,其臭名昭著,害道路以目者,众所周知,即使他是‘正确’的差役。为何如此说,只因没有差役会认为自己错误。然而,亦总有其他异见者能‘处置’到他的思想。这便徒生互害。”

她又道:“这是人世公认的约定,在这个约定里众人各有从容,如果打碎这个约定,人与人之间必将翻覆重组。这就如同江湖道义,意见不同可互相约战,但是如果有人把台子掀走,比如不再光明正大比武,而是搞暗杀,那么所有的门派都会视之为敌。”

陆美听她提到江湖,瞩目一瞬,又眨了眨眼,如今江湖上不大有这样例子,大约是话本里的故事。

那师生二人所谓思想兼容并包,正如如今太学底事,有人为之写两个太学,有人撕走,有人陈述此事,又比如太学此前有一任祭酒参考汉时卖官鬻爵事,也要另开辟个太学学堂,开挖古迹旁草毯办学造楼,专收一年出师的外邦富家子弟,后被太学师生据理叫停。

但倘若现在,某太学学堂事中仗义执言的师者,被意见相左之流举告停害他谈笑饮食的版面,就是不懂的外人在破坏做事规则了。

是风大了,显得火小。

如此陆美连去听了数日,生生把一个回京助力的小郎君变作了记载的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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