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书昭做了个梦。
梦中他被一条漆黑的巨蟒缠上,不着寸缕的他在水中沉浮,碗口粗的巨蟒从脚底缓缓游动,一路浅游而上。
他整个人被巨蟒桎梏动弹不得,胸口被挤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空气在逐渐消散,就在贺书昭以为自己要溺毙而亡时,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昏暗的顶上吊着盏水晶灯,即便没有开灯,那些水晶在黑暗中依旧闪耀着亮澄的光芒。
贺书昭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因为这不是他房间的灯。
贺书昭动了动身子,双手撑在床上想坐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床头灯打开来,昏暗的灯光照亮了一小片区域,却把贺书昭吓得心头一颤。
傅淮之就坐在他的床边,双眼熠熠,不知道看了多久。
又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冷意,贺书昭才发现起身的被子滑了下来,他身上没穿衣服,再一细觉,下身也同样什么都没穿。
贺书昭攥着被子,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扫了一圈,没看见任何一件衣物。
傅淮之站起身,打开衣柜,从里面拿了件衣服出来递给贺书昭。
贺书昭挣扎半晌,正伸手要接过,傅淮之又把手収了回去。
“我给你穿。”傅淮之说。
“你到底要做什么?”
贺书昭觉得傅淮之越来越不正常,但他还没有弄清楚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晕在宴厅后,醒来就被傅淮之吓得胆颤。
“要么我给你穿,要么什么都别穿。”
贺书昭冷笑一声,直接掀开被子下床,踩地的那一瞬间还有些头晕脚软,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异,径直从衣柜里随便拿了衣物穿好,看也没看傅淮之一眼,开门便走了出去。
下楼的时候,贺书昭脚止不住地颤,浑身的力气像被掏空了一样,一个脚软,半跌在楼梯上,要不是他死死地抓着扶手,怕是滚下去了也说不定。
楼下几个做事干活的人见贺书昭这样子,也连忙别过头,不敢看贺书昭一眼似的,尽职尽责地干着手上的活。
直到贺书昭走出院门,也都没一个人来问过他,或者是拦他。
贺书昭心头只觉得怪异更重,脚底突然一阵刺痛,原来是他没穿鞋袜,被小石头刺到了脚心。
贺书昭皱了皱眉,扶着墙慢慢地往外走去。
天色已黑,傅淮之住的这大院位置有些偏远,贺书昭已经走了两条街的距离,脚心已经是不住地刺痛,两边仍旧是零星遥远的灯光,半点没有城区夜晚的繁华。
终于在前面路旁看到户人家,门口有个人正从黄包车上下来,借着大门的灯光,贺书昭看到车夫把钱收进口袋里。
贺书昭琢磨着让这车夫带自己一程,待会回了公馆,再叫忠叔拿钱给他,却见到车夫像是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动作略微停顿,便朝自己跑了过来。
贺书昭心头想起个人来,待那车夫跑得近了,看清那张巨大疤痕后,贺书昭喊道:“阿豪?”
阿豪脸上还挂着红晕,汗水从他额上滴下,眼睛亮晶晶的,“三爷!”
阿豪连忙把车放下,拿汗巾掸了掸灰,“三爷坐。”
贺书昭点点头,刚一抬脚,便被脚底的刺痛疼得“嘶”了一声。
阿豪低头看去,看见贺书昭光脚的模样,心头一紧,忙道:“三爷,不然……我背您上车。”
“好。”略微思索后,贺书昭便点头应下,他的脚真是太疼了,身上也没什么力气,即便就这几步路的距离,能让他不走,也是好的。
阿豪背着贺书昭,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座位上,再多没说一句,提起扶手就往前跑去。
夜色微凉,倒是让贺书昭舒爽了一些。
可等到了公馆,却发现馆内一片漆黑,仿佛一切已被吞噬,就连大门外也上了一道大锁。
贺书昭心头颤动,拿起那道大锁,指尖抖动得厉害。
“这是谁干的,谁敢来锁我的房子!”
“忠叔呢?吴海华他们呢?”
“这到底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咚”的一声,贺书昭把大锁重重地砸了门上,发出了一道深而远的鸣响。
是傅淮之!
贺书昭猛地想起他来,身上止不住的寒冷,那是从身体里感到害怕的冷意。
他晕过去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傅淮之又到底做了什么?
阿豪也是茫然不知,“这……三爷,我上午路过时,还是好好的……”
贺书昭像没听见似的,抬脚就往原路走去,在地面上留下了淡淡的血印。
“三爷!”
阿豪连忙拉住他,“您的脚今天不能再走了!”
贺书昭这才恍然垂头,他光着脚,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衣服,站在自己再也进不去的家门前,巨大的孤独感像海水一样向他袭来,令他脚步踉跄,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三爷、三爷!”
贺书昭怔怔地抬头,阿豪的脸上写满了担心和着急,“三爷,您振作一点,今晚……不嫌弃的话,三爷可以去我那,明天再看看发生了什么。”
贺书昭仍是怔楞的表情,也不知到底听到了没有,只应了一声“好”。
阿豪扶着贺书昭上车坐好,路过一家百货店时,车子停下,他在贺书昭身旁半蹲下,耐心地说道:“三爷等我一下,我去买点东西。”
贺书昭垂下眼眸,点了点头。
阿豪拉着车子进了条胡同巷子里,巷子很窄,轮子在青石板上咕噜噜地滚着,若是对面来个人,便只能从黄包车上跨过去。
穿过这条小巷子,是大片大片的菜园,天黑了,零星的只能看见几个人影竖在田园里。
阿豪顺着贺书昭的目光看过去,解释道:“那些是稻草人,三爷。”
也不知为何,贺书昭平复了不少,方才又砸锁又低吼的,倒让他觉得太过失态了。
再大的事他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眼下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
贺书昭长舒一口气,试图驱散心中的躁郁。
再走过这片菜园,终于在前面看见了间屋子,阿豪回过头,眼睛明亮,“三爷,我们马上到了。”
阿豪连人带车一起拉进了屋子里,晚上他一直把车锁在屋里,要是丢了这台车,他可什么都没有了。
贺书昭坐在车上,眼睛看一圈,就把这屋子看完了。
脚底下是发红的黄土,墙角摆着张看着不稳当桌子,上面有一个缺了嘴的茶壶和少了把手的杯子,唯一的蜡烛跳动着橙色的火焰。
里屋摆着一张床,床上的被单只搭下来盖住一半,贺书昭看到被单下面一层层撂起来的红砖。
这时阿豪掀开布帘从另一边走了出来,手上还端着盆水,放在贺书昭的脚前,又跑到里屋搬了条凳子出来。
“三爷,来泡泡脚吧。”
说着搀着贺书昭从车上下来,慢慢地挪到凳子前再坐下。
贺书昭抬起脚,正要放进水里,又听见阿豪喊了声“三爷”。
阿豪指了指贺书昭的脚,“您的脚心上有许多小石头,要挑出来。”
他倒是眼尖。
贺书昭想着,不然方才路上遇到,那黑漆漆的路,他又怎么会认出自己?
贺书昭这般想着,却见到阿豪涨红了脸,衬得那道粗厚的疤痕越发显色,“三爷要是不嫌弃,我帮三爷挑了便是。”
贺书昭一向是被人伺候惯了的,长腿一伸,便搭在了阿豪的腿上。
阿豪浑身一紧,脸上热得发烫,赶紧低下头,细心地替贺书昭挑开那些小石子。
“你每天早出晚归的,怎得就过成这样?”
阿豪低着头说道:“我这样过着,感觉也挺好。”
突然又抬起头,紧张道:“我从未想过三爷会来,不然,一定要让三爷舒坦点。”
说完又懊恼异常,自己再怎么努力,怕是连三爷一半的要求都达不到。
贺书昭却对这种生活态度颇为不满,“是你过生活又不是我,要我舒坦做什么。”
阿豪呐呐低下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又瞧见一颗小石子陷得深些,阿豪用了些力气,听得贺书昭喊了声“疼”,连忙収回手,轻轻地吹了吹,嘴上哄道:“已经好了,三爷还疼吗?”
说罢却不见贺书昭回话,一抬头,正看见贺书昭眉头微皱,神色莫名地看着自己。
阿豪连忙松开手,结结巴巴解释道:“三、三爷,是我、我不懂规矩了。”
贺书昭没再说话,把脚泡在了热水里,倒真是舒爽了不少。
阿豪又从怀里拿出方才买的鞋袜和药膏来,“待会三爷抹点药,这鞋袜也不知三爷穿得合不合脚……”
贺书昭接过鞋子,针脚和面料都细致非常,再看向阿豪脚上的鞋子,不少地方已经发了线,鞋面更是磨得又白又薄,只怕是再跑上几天,便会彻底报废。
阿豪心中也不由得紧张起来,三爷一向过得是金枝玉叶的生活,这已经是他在百货店里买的最贵的一双。
方才挑石子的时候,三爷脚心的皮肤都那么细嫩,鞋袜是否太过粗糙,万一扎到了三爷的脚可怎么办……
“你这鞋子多少钱买的?”
贺书昭突然发问,阿豪老实答道:“八、八个银元买的。”
贺书昭虽然自己过的矜贵,但也知道寻常百姓生活清苦,闻言眉头皱得更紧。
要知道黄包车夫拉一天都不一定能赚到一银元,何况还要向车行缴纳车份钱,竟然给自己买双这么贵的鞋子。
阿豪也太过老实,难怪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被他人戏弄也不吭声。
于是贺书昭开口道:“明天你送我过去,车钱和鞋袜药钱我会一并给你。”
“不、不用!”阿豪连忙摆手,“我不是要三爷的钱才……”
“行了行了。”
贺书昭不愿再多说,脚也泡得差不多了,哗啦啦从盆中抬起,阿豪见状,连忙拿着准备好的新毛巾包住贺书昭的脚,擦干后,又取来药膏细细地给贺书昭抹上。
擦完药,贺书昭穿好鞋袜,看着阿豪忙前忙后地铺着被褥,房内只有一张床,他不由问道:“你睡哪?”
阿豪动作麻利,一边干活一边说:“我睡车上就好。”
贺书昭点点头,就站在一旁等阿豪收拾好房间。
入夜,贺书昭生平第一次睡在红砖床上,窗外时不时传来蝉叫蛙鸣,空气都比平常清新许多,贺书昭的心却始终平静不下来。
明天,究竟会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