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底,年方十七的聂春花和二十四岁的沈杨树结成连理,婚礼简单。
聂家大家庭全员,再加上双方关系亲近的邻居、同事凑成了三桌喜宴,远在景德镇的婆婆和小姑子一家因路途遥远未能参加,春花至今未见过一个婆家人。
虽然仪式简朴,可新娘子眼角眉梢透着喜气,映衬得她格外娇艳。
婚后,两位新人并未向县中队申请住房,而是双双住进聂家。
聂家嫁女儿,本就是为了薅女婿的羊毛来养活一家老小,怎会放走女婿这个钱袋子,反正沈杨树的母亲不可能来信县,干脆将女婿留在家中。
无缘无故拿女婿的钱和女婿住在岳家交钱,说出去的名声可是天壤之别——前者是赤裸裸的白吃白拿,后者却能美其名曰“小辈孝敬的生活费”。
毕竟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女婿既住在岳丈家,丈母娘收钱自然天经地义,小两口每月工资合计74.7元,却要上缴40元,一大半都填进了娘家的无底洞。
聂春花婚后在当地的黄坑小学谋了份教书的工作,一个月工资二十三元。
美色和学业她都舍弃不下,干脆转换方向曲线救国——先当老师,日后或许还有机会重返校园。
毕竟在当时,初中中断学业结婚生子后再复学的例子并不少见。
春花工作的黄坑小学距聂家的直线距离比罗河中学更近,却没有桥梁连接两岸。
她上下班耗时虽短,但通勤方式从浮桥为主改为坐船为主,每日四次乘船往返于家校之间。
清晨,沈杨树与聂春花一同出门,傍晚归家,总能尝到丈母娘的手艺。
时隔多年,沈杨树身旁终于再有亲人相伴,而且是如此热闹的一大家子。这份久违的家的温暖,让他觉得新生活的画卷正徐徐展开。"
徐大娘是唯一对小两口新生活有意见的人。
她见春花要每日乘船往返,汛期也不例外,深觉得危险。
徐大娘开启碎碎念模式,时不时在春花耳边敲边鼓,委婉地劝说,“再过两个月又该涨水了,到时候水急船颠的凶,坐船千万小心点。”
“学校渡口那边的水流乱,容易出事,我当年跟你爸跑船,最不喜欢去那儿。”
“你要是怀孕了,难不成还大着肚子天天坐船。我当年生完你再没动静,不就是船上待久了水里泡多了落下病根。下个雨涨个水,船上又湿又滑,摔一跤可不得了。万一运气不好碰上翻船,河里那么多水草,缠住根本脱不开身。哪怕游得再好,逞能遇上溺水的人,被拽住就脱不了身,我在船上活了半辈子见得可多了去了.......”
可黄坑小学离家更近,加上聂春花自持泳技了得,徐大娘根本动摇不了女儿的决定。
五六十年代,信县定期举办"物资交流会"(当地俗称"漾会"),通过工业品与农副产品的"物资对流"弥补计划经济的不足,会期通常持续四天。
每逢漾会期间,沿河马路的两侧会用竹竿撑起数排大棚,搭出一个个小摊,售卖各种货物。
县城顿时人声鼎沸,吸引了大量周边乡镇和农村的群众参与。
聂春花从拥挤的漾会穿行而过,去漾会旁的渡口坐船上班。
她路过混在一起的各色货摊,穿过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与讨价还价声,闻到空气中杂糅着的各种味道。
整条街道热闹非凡,路旁的渡口更是熙攘不堪。
艄公摆渡的速度远赶不上人流聚集的速度,几趟往返后,漾会渡口的候船人群不减反增,超载现象愈发严重。
聂春花夹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动弹不得,只能随着人流踉跄挪动,不时回头怒斥两句,“别再挤了,前面没位置,差点被你推摔跤!”“挤什么挤,没看到船还没来。”
奈何收效甚微,每当有船靠岸,汹涌的人潮便一拥而上,聂春花也被身后的人推搡向前。
在目送了五六条船离开之后,她终于被人流推到岸边,够到了最新靠岸的一艘船,可她眼睁睁看着刚靠岸的小船瞬间被蜂拥而上的人群塞满。
堵在聂春花面前的瘦高大汉挑着两大筐收获,一个转身差点撞到春花,她被大汉逼退了已踏上船只的右腿。
原本限载十余人的船只,在硬生生挤进三十七人,再无下脚之地后,才勉强驶离岸边。
同样的亏聂春花当然不会吃第二边,在身后人潮的加持下,勉强登上了几分钟后的下一班船,急匆匆地赶往学校。
这番耽搁注定迟到,她在冲向教室的路上,耳边隐约飘过翻了的字样。
上课时,她惊讶地看见丈夫沈杨树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教室外,还以为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抛下课堂,赶忙上前询问:“出了什么事?”
沈杨树长舒一口气,“家里没事,是有船翻了,我担心你过来看看。”
原来,在她之前出发的那艘船翻了,船上三十七人无一生还。
岸对面有漾会,岸这边有事故,两边都是人潮涌动。
中队本就安排人在漾会附近维持秩序。
沈杨树得知翻船事故,带人来到岸这边,他算着妻子出门的时间,暗道不好,立即赶来学校确认妻子的安全。
两条船前后只差几分钟,聂春花想到自己的右脚已经踏上了船,但凡船上有丝空隙她就会被推上那趟死亡之舟,心有余悸。
好在丈夫的关心和同事的打趣转移了些许注意力。
同事一:“那就是沈指导员吧,真关心你,真是好福气呦~”
同事二:“可不是,冲进来就问春花在哪里,那着急忙慌的样子,一看就是会疼人的!”
新婚夫妻的甜蜜互动溢于言表,饶是聂春花平时再大方,此时听到同事的打趣也有些害羞。
没一会儿,聂春花又迎来了闻讯赶来满头大汗的父亲。
他在街上听说翻船,也急匆匆地赶来学校确认春花的安危。
他年纪大,没有沈杨树脚城快,翁婿俩擦肩而过。
聂家全员都后怕不已,一致反对她继续去黄坑小学教书。
徐大娘自觉自己料事如神,理直气壮地训女儿,“早和你说了天天坐船不安全,就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人长两只脚不就是走路的,双脚离地,水性再好都有闪失的时候。”
她的指尖在春花面前不住地晃动,“那一船人怎么也有几个会游水的吧,还不是一个都没活下来!我在船上过了十来年,听我话没错!”
聂春花强装嘴硬,借着抱起一旁的妹妹掩饰自己的害怕,“我这不是没事嘛。”
众人关于聂春花的下一份工作产生了分歧。
聂大爷和徐大娘希望春花当护士。
当时信县医院护士的工作职责还包括搬运尸体,春花一听就被吓退,连声拒绝,无论父母如何劝说都摇头反对。
聂家父母齐上阵,徐大娘哄女儿,“你先进去干段时间,到时候再找领导给你换个位置或者升一升。”
聂大爷恨铁不成钢,“医院工作稳定,也算吃上了公家饭,这机会难得,要不是你妈找了老同学,都轮不上咱们。”
他语气越来越激烈,生怕女儿错过机会,“当初你二伯当“把头”可是我们三兄弟拿命拼来的,我们仨和张家四兄弟打擂台,赢的当“把头”,输的扔江里,现在搬两个死人就吓住你了!”
话说徐大娘认识老同学还是托聂大爷的福,这事又要扯回他当初闯祸进局子。
徐大娘为了捞他,和老领导搭上线,得了介绍信去读书,半途却被聂大爷搅黄了。
真是成也聂大爷败也聂大爷!
当时同一封介绍信上的四个人,最后的结业率只有50%,其中两人中断学业回到信县,两人完成学业后去南昌工作。
两位放弃学业的同学,除开徐大娘被聂大爷以儿女相胁,当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
另一位同学是被丈夫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逼回,一个大男人学起市井妇人的做派,扯着根绳子嚷嚷着要上吊,以自己性命为筹码。
而两位完成学业的同学,在南昌工作数年后都调回信县同家人团聚,如今一位在县政府工作,一位在医院任职。
徐大娘好风头爱招摇,看到昔日同学都身居高位羡慕不已,私底下没少埋怨聂大爷自私,如若当初她也工作后再调回信县,现在给女儿找个轻松有前途的工作还不是手拿把掐。
不怕人坏就怕人蠢,愚蠢的队友什么时候都是前进路上的绊脚石,还好春花找的队友不蠢,只是有点自己的小算盘。
春花任凭父母如何劝说,就是咬死不敢,不同意当护士,“我不敢,翻船死人你们都吓坏了,现在反而让我去天天碰死人,我就要继续教书。”
她想了想又赌气道,“你们要是逼我,到时候我天天回家吃饭,用摸过死人的手给你盛饭收衣服!”
春花有着自己的小心思,她一直心怀着学业梦,仍想换所学校继续教书。
那个年代中断学业结婚生子的大有人在,初高中休学结婚生完孩子也能回去继续读书。
她盼着沈杨树能早日升职提拔至南昌,这样她说不准还有机会能在南昌继续深造。
徐大娘听到女儿置气的话正要跳脚,沈杨树出声了,“要不咱们学门手艺?”
沈杨树另有私心,他盘算着有朝一日能带妻子衣锦还乡,回老家景德镇定居。
因此他为妻子选择了裁缝这门职业,原因无他,只为这门职业灵活不受限,随时能抽身走人,若真要回老家,妻子换个地方挂上招牌就能开张,毫无阻力。
他劝聂家众人,“咱们可以学裁缝,家家户户都要穿衣吃饭,这门手艺走到哪儿都吃香,要是以后随军,有门手艺心里也踏实。老师也是现成的,巷子里的唐婶就会做衣服。”
他使了个小心眼,随军去景德镇也是随军。
这场PK赛最终以沈杨树的胜出收尾。
杂牌军聂家父母战术单一,只知道对着女儿软磨硬泡。
正规军沈杨树军事理论扎实,兵贵神速,他活学活用双管齐下,晚间吹吹耳边风,同时斥巨资抢先为妻子购置了一台缝纫机。
沈杨树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到位,这份重磅礼物送到家前,谁都不知道。
当看热闹的邻居和赞新的缝纫机一同进门,被惊喜和虚荣填满的聂春花毫不犹豫地答应学做裁缝。
聂大爷和徐大娘的嘴也被这台缝纫机堵上。
如沈杨树所愿,聂春花同巷子里的大婶学起了做衣服,隔年学成后靠着这门手艺进了制衣厂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