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春花回到家中与父母总结相亲成果,“人比我大七岁,不过长着张娃娃脸挺显小的。有个妹妹和我一样大,已经结婚了。他爸挺早没的,怎么没的不知道,没好意思细问。他妈一个人住在山里,也没和他妹妹一起住。”
她对沈杨树颇有几分欣赏,接着夸道:“人嘛,应该挺好强的。介绍人不是说他钢笔字写得好嘛,那都是在部队学的,他小时候是地主家的放牛娃,当过小工砍过柴,样样都干过,妹妹也是他带大的!”
徐大娘疑惑,“他妈一个人住山里?过几年年纪大了谁照顾她?”
聂春花,“他妈还年轻,需要人照顾都得十几二十年后了。”
聂大爷和徐大娘听女儿介绍完沈杨树的情况,满意无比。
这是老天爷给他家定制的女婿呀!
收入高有前途,没拖累负担轻,吃苦又耐劳,孤身一人在驻地,家中只剩一个老母亲,还远在老家。
他们相信女儿的本事,婚后工资必能到女儿手里,定能解决自家的困境。
徐大娘当下就认定沈杨树为女婿,连声赞道:“这小伙可以,指导员有前途。介绍人不说了嘛,一个月工资有五十多呢!”
商定完此事,聂大爷离开房间,徐大娘留下来陪春花谈心。
春花忍不住问母亲,“当初爸不让你读书逼你回家,你后悔吗?”
没错!这是聂大爷第二回用亲情要挟阻拦家人北上求学,一回生二回熟,他台词说的熟练,屡试不爽。
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但对于中国十数亿民众来说,庞大的样本数量总能凑齐各种狗血巧合。
沈杨树十岁丧父,他的丈母娘徐大娘在十岁这年也父兄皆战死。
徐大娘是本地人,她的父亲和哥哥当年跟随方志敏同志参加农民起义。
父亲徐谷长得人高马大,端的是有一身好气力,他胆子大,心一横,跟着方志敏起义干革命,扛着梭镖场场战斗都不怕死的向前冲。
他凭借着孔武有力的体格和勇猛无畏的作风,很快被提拔为信县赤卫队队长。
一提起他的外号“牛牯”,十里八乡无人不知,17岁的儿子也随他一同投身革命,可惜两人在反围剿战斗时双双牺牲。
相依为命的一家三口乍然失去男丁,徒留下当时年仅10岁的徐大娘,作为家中仅剩的人丁却没有延续香火的功能,最后被亲戚做主塞给渔户聂家作童养媳。
渔家童养媳和放牛娃吃得苦半斤对八两,一个心更苦,一个身更难。
老聂家原也是附近聂家村的佃农,家中无地又有三个半大儿子,在家乡没有活路穷得叮当响,这才以船为家被迫当渔民,靠着一条小船打鱼、运货养家糊口。
老聂头两口子打定主意集中火力保住一脉延续香火,全副身家投资在老大身上,好不容易给老大娶上媳妇,后面两个小的实在没条件帮衬,只能断供,任其二人各凭本事自生自灭。
不得不说老两口眼光准下手狠投资回报丰厚,还精准地避开不良资产,大儿媳一口气给聂家添了三个孙子,印证老两口的好眼力和一分钱一份货的道理。
老二的儿子英年早逝,他后来捡了个和春花一般大的男孩当孙子养。
老三也就是聂春花父亲,运气好白得了徐大娘这个孤女当童养媳,奈何传宗接代的大业还是和他二哥一样靠抱养完成。
春花父母相差8岁,母亲徐大娘生完她后就再没动静,在她4岁时从周边农村里抱了个男孩回来,也就是春花弟弟。
这一儿一女如今人人羡慕的绝佳配置维持到春花13岁那年,被徐大娘老蚌生珠添个妹妹终结了。
船上生活哪有那么容易,风里来雨里去,一年捕鱼半年饥,春秋捕鱼夏冬运货,上防暴雨天灾,中防水匪苛税,下防洪水暗流。
好在聂家三兄弟心齐,有难互相帮,有苦一起吃,日子才慢慢地好了起来。
聂春花随父母在船上度过了整个幼年时期。
白天在舟上这一方世界里打转。夜深人静时,风儿轻轻摇动小船,船内,煤油灯暖黄色的光晕下,父母缝补衣裳编织渔网。
船外,皎洁的月儿引领漫天星辰投下莹白的光华,晚风拥着荧荧渔火跃入水中,幻作万千游鱼穿梭在墨色浪花间,搅碎一江涟漪,漾起粼粼波光。
冷洌的星光与温润的波光相互渗透,水面与夜空融为一体,一瞬间水天倒转,分不清是银河倾落人间,还是人间烟火浸染了银河。
读书后她才知道早已有诗人描绘过这水天光影:“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做满河星。”
到了1945年,聂家老二当上码头的“把头”,聂大爷上岸沾哥哥的光成为“街长”,也成了街上一霸。
1949年,聂春花9岁,全国解放了,二伯低调地回了老家。父亲聂大爷的街长生涯也结束了。
徐大娘在十字路口闲聊时,听人说新政府的县委书记当过自卫队队长也干过游击队队长,遂萌生了上门打听父亲和哥哥旧事的念头。
父兄过世时她年纪不大,一夜间两个人都没了,活着回来的人也语焉不详,这么多年过去,至今也不知晓父兄是怎么死的。
她想好歹弄清楚人到底是怎么没的。
县城不大,县政府就在离家不远的十字路口北边,县中队的隔壁。
徐大娘趁着家里没人去县政府碰碰运气,心中忐忑,一路盘算,到底怎样才能见到书记,却没想到此行这么顺利。
她到了县政府,操着方言壮着胆子向工作人员道明来意,工作人员就引她去了书记办公室。
汪书记今年五十多岁,当年带着兄弟们反围剿打游击灭土匪,一帮兄弟们死的死残的残,他命大从枪林弹雨中活了下来,见到徐大娘和善地问道:“同志,您想打听谁?”
彼时还是徐大姐的徐大娘,手捏着衣角,脸上不自觉地挤出个笑,“我想问问我爹和我哥,他俩1930年干革命时一起没的,连个尸首也没收回来,就想问个明白。”
汪书记耐心地追问:“你父亲和哥哥叫什么名字?”
徐大娘:“大家都喊我爹牛牯,我哥叫春根。”
乍然听到多年无人提及的名字,汪书记身体微微前倾,有些不敢置信,将信将疑地确认,“牛牯!那个大块头牛牯,你是他的女儿,那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徐大娘:“我姓徐。”又将名字一说。
汪书记一拍腿,激动道,“没错,牛牯就姓徐,你小时候我还去过你家见过你,你哥有回在山上摘了两个野梨,自己舍不得吃,藏在怀里想带给你,结果半路压烂了,给他心疼的!”
儿时的记忆被唤醒,徐大娘想起哥哥的模样红了眼,后来的生活再没有人给她留过梨子,“他念叨了好几回,说那梨水沾在衣服上可甜了,那他俩到底是怎么没的?”
汪书记痛惜道,“他们俩是第四次反围剿牺牲的,当时要炸敌人的碉堡,你爹那会儿是赤卫队队长,他举着枪喊“我是队长有枪,我先上”,冲上去就中弹了,你哥扑过去想救他,结果两人一块儿被炸没了,那一战,我们牺牲了不少兄弟啊!”
他眨了眨泛红的眼,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关心起徐大娘的现状,“这些年你怎么过的,家里还有谁,现在住在哪?”
徐大娘哑着嗓子,“当年出事后,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被堂伯送给渔户当童养媳,在船上过了半辈子,前些年孩子多了怕船上不安全,就搬到浮桥旁的巷子里住。”
她虽然伤心,但理智没失,家中出过“把头”的事只字未提。
两个人一个诉说往事,一个叙起曾经,念及逝去的人和刻骨铭心的往事。
汪书记感慨万千,安慰她,“咱们政府有政策,你这属于烈士家属,办个手续能领抚恤金,牛牯家就剩你一个,回去告诉孩子们,让孩子们记着他们舍命换太平的好。”
还告诉她,“咱们政府也不认可童养媳,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离婚。”
徐大娘受聂老二的牵连,前段时日没少受街坊四邻的奚落和嫌弃,如今再次翻身,尾巴翘上天,将近日所受的闲气统统反弹回去。
整条巷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前后左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徐大娘是烈士后代英雄妹妹。
今儿从银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头一摆,眉飞色舞地飘出几句得瑟“我来存刚领的烈士家属补贴。哎,没想到老爹走了这么多年,我还能沾他的光,月月有钱领”。
明儿挎个菜篮子去买菜割肉,头一扭,嘴里带出几句伤感:“好歹是他俩的祭日,贡两个好菜祭拜下。”
她回到家,菜一摆,香一插,酒一倒,人一跪,头一磕,还弄了两颗梨子贡上桌,嘴里呢喃着:“老爹哥哥你们和娘一起在地下团圆有伴了,一起上来吃点好的。老爹你当初为了这口白米饭豁出命去,现在能敞开吃就多吃点,还有你爱喝的谷酒也多喝点。哥哥尝尝这塔桥的梨子,水甜水甜的。吃好喝好一起在天上保佑我们全家都健健康康顺顺当当的”。
后儿清明节,凑在人来人往的纸烛店前,头一低,嘴里漏出几句惋惜“老爹和哥哥牺牲这么多年,连个坟头都没有,想烧点纸钱也不知上哪儿去,这么多年也没托个梦回来看看,他俩要是有一个能活到现在该多好”。
又过几日国庆节,头一仰,一幅有荣与焉的样子“当年干革命我们老徐家也是出了力的,我老爹当年可是赤卫队队长,最开始抄着梭镖上战场,后来还混上了两把枪,提起他的名号,那是全信县都出名…………”。
激得对街死对头吴家媳妇啐道,“显摆个屁,身上的鱼腥味都还没洗干净!”,引发一轮口水大战,两家女人当街摆开架势,叉腰对骂,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再翻一遍。
这头母亲徐大娘一朝翻身扬眉吐气,全家都跟着受益,家里没有不停蹦出来的一串孩子,家外有份额外补贴,开源节流两头都把住了,能供得起两个孩子读书。
聂春花的命运由此改写,书记的一句,“全国在扫盲,咱们的孩子可不能当睁眼瞎”,她便破天荒被父母送进学校,成为了大龄女学生中的一员。
唯有聂大爷还想效仿当初仗着街长的势胡作非为一样,仗着烈士家属的名头继续嚣张。
新政府岂能容忍这等恃强凌弱的恶行!
结果只有一个——被刑拘!
徐大娘赶忙刷父兄的功劳找人求情,最终辗转求到了父亲的老领导那,这位老领导当时担任江西省某部部长。
在老领导的干预下,被关押十多天的聂大爷终于获释。
这十余日的羁押改造颇有成效,聂大爷再不敢有旧社会欺男霸女的做派,老老实实的回码头开着船跑运输。
老领导既同情徐大娘过往的遭遇,又瞧不上聂大爷的为人,感叹徐大娘竟有如此不堪的丈夫。
为让徐大娘远离丈夫,老领导特意开具介绍信,介绍她同另外三人前往上饶烈士子女学校就读,临近毕业拟将几人分配至南昌工作。
南昌的工作刚落实,徐大娘还没来得及报到,聂大爷便预感不妙——新社会不承认童养媳,妻子若提出离婚,政府必定支持。
正巧儿子在浮桥玩耍时不慎落水,聂大爷趁机威逼妻子,要么放弃工作回家照料孩子,要么离婚远赴南昌,二者只能择其一。
徐大娘终究割舍不下年幼的儿女,她回到信县,再次被束缚在家庭的方寸之地。
相似的一幕4年后在聂家重复上演,春花母女俩试图奔赴南昌的步伐都被亲情阻拦,曾经春花和弟弟是拴住母亲的绳索,后来,母亲和家人牵住了春花。
有人被生生折断翱翔之翼,困于家宅樊笼,有人却自甘剪去凌云之志,囿于四方天地。
当徐大娘舍弃前程返回家乡时,沈杨树的母亲主动放弃走出大山的机会,又过起了相夫教子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