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脚再次落地时，宿知鸢发现自己正站在日月宗山门前。

属于她的幻境空间已经消散，即便她朝来时的方向施加上法印，感受到的也只有虚无，天晴尊者的脸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宿知鸢忽然意识到，比起百年以前的生死诀别，或许这才是她与师尊的最后一次相见。

她不算是个情感丰沛的人，此时轻轻握了握已经被收回鞘内的青鸿剑，觉得眼眶很干，却流不出一滴泪，也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

就在这时，一位身量高挑，头发也吊得高高的女子，蹦蹦跳跳地从宿知鸢身边经过，似是没看到这里有个人一样，在走到她身边时，重重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感受碰撞产生的触感，宿知鸢抬起头，正好那女子也嘶哈着揉着肩膀转过身，却在面朝宿知鸢之后，表情茫然地张望了一圈。

她看样子有什么急事，没有空在这里耽误太长时间，所以察觉到不对劲后也不敢耽搁，摸摸手臂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小声地念叨了一句：“白天也撞鬼？”

说着，她就径直转过身继续往门内方向走，头发在身后一甩一甩，背影莫名透出一股坚毅和倔犟，显然没看见宿知鸢。

在幻境中见到的第一个人，未必就是被被困在其中经受考验的人，亦或是阵法的中心。因此宿知鸢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这人有点面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她是谁。第二反应就是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体。

果不其然，因为介入了他人的幻境，她此刻的状态当真跟鬼差不多，分明能被此处的人碰到，却无法被看到和听到。

宿知鸢没法通过一个日月宗的大门口，分析出这是哪位弟子正在经历的幻境，于是思忖了一下，决定还是先进去看看再说。

她跟着那女子一路往里走，经过一段长长的廊道，又渡过一条需要船夫催动真气才能到达对岸的湖，终于推门走进了一间内室。

日月宗文卷阁，掌管情报之地，上首坐着的人正是元拯。

女子一看就是来晚了，进门先朝上面的人抱拳：“在下……”

“不用你说话的时候别说话。”元拯正皱眉盯着一张纸看，闻言连头都没有抬，这话是一位男侍官说的。他截住女子的话后哼了一声，懒洋洋地指了指屋内角落里唯一空着的位置：“去那里坐着。”

场内气氛凝重，在这话落下后所有声音都被清空，只有元拯偶尔翻动纸张的声音异常清晰。

女子看上去愣了愣，嘴唇微抿，但还是说了声是，坐在了最后面的小凳子上。

宿知鸢赶在门被关上前走进来，看看元拯和周围侍官的配置，认出来这里应该正在进行宗内收徒大典前的核查环节。

冉青是还是小孩的时候被她带回来的，穆千苏前不久刚入门。她扫了一圈屋内大气不敢出的众人，猜到这应该是梅姬入门那年。

很快，她的猜想便得到了验证。

随着梅姬这个名字被念出来，刚刚跟宿知鸢撞到一起的女子大步跨出，礼数周全地行了一礼。

只不过她行的礼是民间百姓面对上官时的礼，跟日月宗内的礼数并不怎么相同。

元拯什么没见过，看后只是微微一哂，并未多言，倒是他身边那个男侍官再次出言讥讽：“下等地方出来的人真没有规矩，行的是什么让人笑掉大牙的礼？”

修真门派的人某些时候也类妖，有的是渡过天劫之人的后代，有的则由自己从普通人一点点修炼而成。虽然未来境遇如何还是要看自身境遇，但前者天生下来就拥有更多修炼资源，机会总归会多一点，往往也更自视甚高。

宿知鸢对这男侍官没什么印象，但他既然能说出这番话，就说明出身不会简单。

这对宿知鸢而言没什么妨碍，她毫不犹豫地召出一把挂着羽毛的暗器，夹在指间运足了气，接着便朝那男侍官甩了出去。

她是日月宗三大长老之首，杀个嘴贱的侍官而已，莫说只是幻境，纵然是现实也没什么。

不过很出乎宿知鸢意料的，那只暗器最终没有飞进那男人的眉心，将他整个人扎穿盯在后面的梨花木上，而是在空中转一圈，又回到了她的手上。

她蹙着眉捏了捏其上的羽毛，稍微思索一番，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跟宿知鸢的情况不同，梅姬的幻境是从更早时开始的，直到此处都不带扭曲的意味。

这是她的回忆，而既然是回忆，自然不会被篡改。

宿知鸢想到这里长呼一口气，重新将视线转向梅姬。

她的脸已经完全涨红，甚至屋内有人为了迎合那男侍官，真的开始对梅姬指指点点，然后没有任何缘由地大笑出声。

就在这时候，元拯伸出手指叩了两下桌子，语气淡淡地吩咐：“行了，差不多得了。”

“我看见卷宗上面写，你是鲁国今年评出的武状元。”见屋里的人安静下来，他将目光投向梅姬，“如此优秀，未来仕途想必一片光明，为什么要来到日月宗？”

元拯也是修真门人后代，这时尚不清楚朝廷对女子的限制。梅姬听到这问题打起了些精神，回道：“因为女子不得参与科考，在下是女扮男装混进去的。陛下授了官职后，我的身份被揭穿，家父为了不让我被砍头，这才让我上山试试。”

“……原来如此。”元拯的表情有些复杂，将一丝同情隐去后，又出声问道，“那你现在来了这里，你的家人还能活吗？”

大约感受到了他话里的善意，梅姬也没有隐瞒，直言道：“临行前家父曾告诉我，说梅家藏书阁中有一张免死金牌，是他在战场用命去拼杀挣回来的，足以在我走之后，保全家不死。”

他们的对话进行到这里，宿知鸢也想起来了一些梅姬的事。

她出身大家世族，父亲是镇北将军，母亲是大家闺秀，因为家中没有儿子，从小被当男孩养，君子六艺样样精通，走到哪里都被人说，如果梅姬是男儿，肯定可以延续家族的荣耀，可惜，可惜。

梅姬不知道有什么可惜的。

她从不觉得自己比男孩差，少时不讲究男女大防的时候，多少将军之子在演武场上输给她，早都已经数不清，她认为自己同样可以继承父亲的衣钵。

于是梅姬一直拒绝成婚，直到二十几岁还未嫁人。某一年会试之前，她给了一个生了重病，还恰巧跟她长得很像的男人很多钱，顶替对方的身份，买通对她生疑的官吏，在马战、步战、策论方面均拔得头筹，殿试前被皇帝钦点为状元。

梅姬跑去考试那几天，家中的父母担心极了，四处派人搜寻，可惜一直一无所获。

然后后来，她父母便看到了她穿着状元服，骑在高头大马上踏花游街。

元拯并不真关心门内弟子家族里的事，说到底也只是随口一问，听到回答后点点头：“既如此，那我推荐你去玉京尊者那里，她是一位女长老，应该会喜欢你。”

梅姬来得太突然，对日月宗的各位长老堪称两眼一抹黑，听到这话顿时大喜，俯首便拜。

可元拯说完之后，那废话尤其多的男侍官再次跳出来：“阁主，您也太抬举她了。玉京尊者的要求何其严苛，就她？哼……”

收徒大典正式开始前，元拯作为文卷阁阁主要一一见过候选人，起到确保这些人不被冒充的作用，像这般聊过，确认没有问题之后，被盘问的人就可以走了。

男侍官的话实在不好听，梅姬的脾气本来就不算特别好，因此还没等他说完就猛地站起身，在他错愕的视线中冷着脸转身离开。

宿知鸢沉默着跟她身后，有心想安慰梅姬两句，可她听不见。有幸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可又怕她把自己当成鬼吓一跳。

不过还好，梅姬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向前走了几步，重重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嘴里颇有些不忿地骂道：“什么东西？说话跟个太监似的。不就是修炼，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一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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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姬的自信与骄傲，并没能一直持续下去。

在她入门的第二十年，鲁国出现一起日月宗弟子干预民间事，导致天下大乱的恶事，跟她一道入门的一些人已经渡过天劫，随宗内长老前去平息矛盾，清理门户。

梅姬找到宿知鸢，说她也想去。

修道门派弟子要斩断前尘，非必要不得回家探亲，而且父母一直寄信过来，说一切安好，不需挂心，她始终都没有回去过。

现在鲁国出事，她父亲身为镇北将军，想来会出山平叛。可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她很担忧。

三十年前的宿知鸢还没现在这么有耐心，再加上一堆破事都积在一起，忙到快猝死，心知一个未渡天劫的人去了只会帮倒忙，并没有准许梅姬的请求。

玉京殿是宿知鸢的一言堂，她在这里有当仁不让的绝对权力，说不让梅姬去，梅姬便连偷偷跟着的可能都不会有。

日月宗一行人出发以后，梅姬看着他们浩浩荡荡的背影，忽然打了自己一巴掌。

瑾然终年都穿着那身从头包到脚的黑袍，见状忙去拉她的手，梅姬像是没有生机的提线木偶一般任她摆弄，落下两行泪：“为什么我这么没用？”

瑾然嘴笨，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能把她抱在自己怀里：“别急，别急，梅姬，你听我说，渡天劫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登星长老也是半百之年才……”

“师尊十几岁时便渡过了，冉青师兄是二十几岁。”梅姬闻言，反而挣扎着推开她，继而指着自己喃喃道，“可我呢，我呢？”

这里仍是梅姬的回忆，宿知鸢无法插手，她叹了一口气，看向面前哭成泪人的梅姬，竟然有了几分感同身受的无力。

梅姬是鲁国盛世时的武状元，虽犯下欺君之罪，但能力毋庸置疑，怎么也算是个天才。

可就是这样的天才，在日月宗却连号都排不上，于梅姬而言，自是人生一大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