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即将来临时,谢寻微还一无所知,她在灵湖湖畔前对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静静地坐着。
自叶停舟和叶秋棠被叶冲带走后,织云疏月也有各自的差事去做,她这个冒牌侍女便突然失了方向,一时间不知该往何处而去了。
好在她这一身行头是溪谷山庄女婢们独有的,和织云那套没什么两样,故而与旁人即便打了照面,也只是互相颔首示意一下便可蒙混过关。
她方才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将适才发生的事同先前所知道的情况结合了起来。
得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溪谷山庄背后的靠山正是自己的七叔宁王谢承玄。
那么溪谷山庄眼下面临何种危机便也就不言而喻了。
江山易主,无非是权利之争,谁上位谁当权,其实于乡野小民而言都无甚太大差别,史书的笔杆总归是轮不到溪谷山庄一介侍婢来握写的。
她望着青峰高埂、望着云水相接、望着鱼鸟之间这一方狭窄天地,心底里第一次生出几分颓然之意来。
她突然就明白了苏秦当年喟叹那句“若有洛阳二顷田,焉能配六国相印”时,是何种的感觉。
她甚至开始想,与其逃命,不如就这样隐姓埋名藏在溪谷山庄里。当一个山庄侍婢和当一个亡国郡主,到底有什么分别?
时隔几日,脸上这张面具也该自行取下,换一张新的了。
于是她掬起一捧清水,将面容洗净,自耳后将面具轻轻揭开一个角,继而将其轻轻撕下了。
四下无人,新的面具也不急着换上,面具贴久了,似乎对世界的感知力都要钝上几分,眼下不如安详地享受一会儿风吹在脸上时熟悉的柔和。
她有些累了,索性以头枕手,直挺挺地朝后倒了下去,任由自己疲倦的身体与绒绒草地短暂地相融合。
可惜夕照有些刺眼,她不敢全然闭目,又或许是她心里隐隐还在担心着,一旦入梦便要有故人痛斥她不堪托付了。
可她也才十四岁,甚至还没到及笈之年,何以能肩负起这样的重担呢?
“呼啦啦--”
“呼啦啦--”
鱼鸟扑棱棱散去,将水花弄得哗哗作响。
不过一呼一吸之间,谢寻微便骤然反应过来,鱼鸟怎会发出这般大的动静,她将半眯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啪哒--”
一滴水珠落在她的眉心,像一颗朱砂痣。
她探手去摸,却摸到一指腥红。
是血!
可惜已经太晚了。
夕日的余晖被忽如其来的雪青色轻轻挡住了,那人头戴斗笠,手中似乎提着长剑,空气里却并无半点肃杀之意。而恰恰相反,那片雪青色的衣袖质地柔润、色泽饱满,风起时更是风流与散逸并存。
她鲜少见男子将紫色穿的这般好看。
这样的人身上又怎么会有杀意呢。
风掠过草尖,万千株草尖便如浪潮般齐齐向一侧倒去。
风中她扬了扬头。
时隔数日,隔着一张木质的狐狸面具,谢寻微的视线再一次与周放鹤的视线相撞了。
他顺着光望向她,眼底尚有几分未曾褪去的不安、担忧以及隐隐的心疼。
他心想,还好一切不算太迟。
她逆着光望向他,却没来由地笑了。
--又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
真有趣。
这世道这么多人需要靠面具而活吗?自己、叶停舟,再算上眼前这个人,已经三个了,不知道眼前这位戴上面具的年轻公子又是为了隐藏自己还是为了成为自己呢?
周放鹤神情舒展,从地上捡了几根树枝随便搭在一起,掏出火折子就地生起了火,又将一块切得方方正正的鱼肉抹上粗盐与花椒从树枝上取下,轻轻架在了火上。
树枝经火一烤,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
甘中带涩的青栀香自衣摆中飘散开来,给人以清新干净的感觉,谢寻微觉得像是从前在哪里闻见过。可惜再闻时,这股青栀香很快便被熏鱼时椒盐的香气所掩盖了。
周放鹤慢条斯理坐下来,语气云淡风轻,似乎还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欣然,“宁王殿下要反了,叶庄主是他的同党,不出两个时辰世上恐怕便再无溪谷山庄了,你不逃命去么?”
谢寻微讶然翻起身,这才看清他手中握的不是剑,只是一根极为寻常的树枝,应是先前叉过鱼的缘故,故而才沾了血。
她心觉古怪却不是因为树枝,而是因为周放鹤的话,“此战未开,你又是怎知孰胜孰负的?”
周放鹤没说话,目光却隔着火堆凝视谢寻微许久。
她似乎清减了不少,眉眼间带着点哀与愁,似乎与半月前在相国寺初次见到她时不大一样了。
眼下梳着溪谷山庄侍女才有的发髻,发间还沾了一片草叶,没有珍珠和罗裙的点缀,她似乎出落得愈发清透,更像一株水中亭亭玉立的莲荷了。
周放鹤的目光在与谢寻微的视线相触时,又悄然别开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答话,已经沉默许久了,他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回,抬手给鱼翻了个面,霎时便椒香四溢。
他收回手,声如罄玉相击:“我能毫发无损地进入溪谷山庄,还能安然无恙地在这熏鱼,不就已经是答案了么。”
四两拨千斤。
谢寻微心中一震,这才反应过来,此人不是溪谷山庄的人,是如何在此熏鱼的,她当即警惕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周放鹤掸了掸飘落在衣袖上灰,折断树枝又往火堆里添了两截,悠悠然道:“我成日吃斋念佛,常以楚葵薤白为菜、白粥粗茶作羹,已饿了数载,早听闻鼍肉有补气血、壮筋骨、祛湿邪之功效,故此特地来尝尝。”
谢寻微闻言大惊失色,“这是鼍肉?”
周放鹤却故意一板一眼正色道:“正是。为此我可是翻山越岭、过关斩将,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呢。”
他将架上鱼肉又翻转了几下,两面都洒上一点黄酒,叉着肉的树枝被轻巧拿起,往前递了递,“你可也要尝尝?”
谢寻微看着那一团烤得焦香的鱼肉,一想到是湖中鼍肉便觉胃口全无,登时面露苦色,一口回绝了:“多谢阁下美意,还是不必了。”
周放鹤再次推让道:“鱼虾禽畜,生来注定就是要落到人的砧板与刀刃之间的,何足以惧?”
谢寻微顿觉背后发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就像她也在鱼虾禽畜的行列之中,是无情刀下一头待宰的羔羊似的。
她连连摆手,又不想跌了面子,只得编了个谎:“我一向不食鱼糜,吃了会生疹子,阁下慢用、慢用……”
她忽然又反应过来,道:“你既已知宁王起兵注定是败局,又为何不辞辛苦地跑来溪谷山庄吃这一口鼍肉?岂不是送死。”
“民以食为天。况且我又不是溪谷山庄的人,山庄兴亡与我何干。”周放鹤将话锋一转,“不过你现在既然已知此事,为何还不去报之你家庄主大人?莫不是你也并非山庄中人,也是来偷尝鼍肉的?”
谢寻微心中暗暗苦笑,还真叫此人歪打正着猜对了一半。
可是知道了又如何?眼下即便当真战事再起,又当真宁王兵败,自己又能如何?凡人之躯如何凭一己之力补天之裂痕?
她心中一阵挫败颓唐。
如今自己尚且自身难保,哪里还有办法保全溪谷山庄,早知如此就应当接受叶停舟的提议,拿了无妄山的方位图,想办法尽早下山去。
现在倒好,叶停舟和叶秋棠自从被叶冲叫走后,她在“埋香冢”外面等了半个时辰都没见到三人的影儿,又不敢擅自闯入,唯恐露了身份,只得灰溜溜地坐在湖畔,坐待一线生机。
谢寻微望着湖畔系着绳的乌篷船沉默不语,好像已经听到了千军万马踏入山谷时轰轰的声音。
人贵在自知。
她心道此番即便折返回去,闯入埋香冢提醒叶停舟,只怕也于事无补。
她这样的身份,于旁人而言,不是雪上加霜便算万事大吉了。
况且有叶冲在,叶家兄妹定然已知兵变之事,庄中还有刘福、疏月那样的高手,还有溪谷山庄无数的武侍,怎么也轮不到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只会些滥竽充数的花架子的人去挽大厦之将倾。
她的目光如同欲颓的夕日,逐渐暗淡了下去。周放鹤自架上取下烤好的鱼肉,慢条斯理地放入口中咀嚼起来,好似世间即将发生的这一切都比不上他品鉴口中的鱼肉重要。
谢寻微便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日光被山峦一寸一寸地吞没,余霞成绮,如血喷涌。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菩。你呢?”
“我没名。”
“为什么?”
“行走江湖要名字做什么。倘若有一天你成了天下第一,那你的名字自然就叫‘天下第一’了,何必再取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
“可是没有名字会不会不太方便?”
“你不觉得有名字更方便仇家报复吗?”
“喔……好像也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却也不觉得尴尬。
良久,周放鹤将最后一小块鱼肉放进嘴里,而后拍拍衣摆上的尘土站起身,霍地自腰际抽出一根软剑。
风凝滞了一瞬,万千根向一侧倾倒的绿草都恢复如初。
“看好了--”
周放鹤衣带翻飞,修长的身姿倒映在一派酡红的湖面上,像振翅欲飞的鹤。
夕日欲落未落,明月欲升不升,好似山水日月都要暂避其锋芒,故而才刻意留下这么一瞬。
“这一招出自嵩山剑法。名曰--”
“叠翠浮青。”
谢寻微只觉心池一荡。
身旁熏鱼的火堆“噗”地一声灭了,她的目色却在望向他身如飞鹤、剑似游龙的一招一式间,逐渐明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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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此后江陵府的每一个人对天宝元年的五月都闭口不提,但每一个人此生应该都不会忘记那一天勾挂在山尖上的太阳,自始至终它都在冷眼旁观那场战役。
那一天无风无雨,唯有龙华寺内那一树油桐花一夜便落了。
片片飘花如同般蛱蝶般穿过寺门、穿过山林,落在江陵城的城门前,随后寺内传出几声铜钟磬响、梵音泠泠。
--竟是住持神檀大师圆寂了。
曾受其点化的无数香客闻讯后,都默然落下泪来。
与此同时,这一天,前朝的宁王殿下突然起兵,谁也不曾想,一直以来靠供应茶叶而闻名遐迩的溪谷山庄庄主叶冲,竟是他的党羽。
天元帝篡权登基不过半月,如今战事又起,王朝更迭,无论谁当权,战事一起都是苦在百姓。
不出两日,宁王及其党羽便被尽数歼灭,消息跟着无数逃难的人传遍了山河万里。
据说是当今天元帝之子周放鹤蛰伏江陵府内,提前从江陵府知府江随口中知晓了兵变的计划,故而才率军一举歼灭了宁王的大军。
成王败寇,听闻周放鹤派人围剿溪谷山庄时,叶冲指挥兵马奋起反抗,而周放鹤设法差人给宁王送了一幅书画、一张字条,宁王看后泫然泪下,最终面北自裁而死。
一场王权与王权的较量就如此草率地落下帷幕了。
至于“飞天貔貅”、“紫衫女”、“李二之死与溪谷山庄的秘密”,谢寻微的脑海中尚存许多疑虑,此时的她还不知道,这些疑虑在此后的十五年里,竟会以那样一个出乎意料的方式解开。
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
真正属于谢寻微等人的逃亡之旅如今才刚刚开始。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