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寻微、叶家兄妹以及疏月、织云几人找到“埋香冢”的时候,已经日近黄昏了。
五个人望着“埋香冢”的匾额都沉默了。
疏月和织云沉默是因为此处是溪谷山庄禁地,自入山庄以来从未踏入此处过,只因此处乃是叶庄主悼念亡妻所设下的香冢。
听闻里面还有叶夫人的陵寝和一樽千年寒冰所制而成的玉棺,用以呈放叶夫人的尸首。留给她们的时间并不多,一旦此事叫叶庄主发现了,叶秋棠与叶停舟顶多受罚,她们就不一样了,一旦东窗事发无疑是万劫不复。
所以她们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叶停舟沉默是因为此处乃是其母陵寝,从小到大,叶冲从不让叶停舟和叶秋棠入内,他一向进退有度,也不曾擅于越雷池,今日倘若贸然闯入,已是犯忌,更何况是带着外人来扰先人之宁息。
叶秋棠看了看眼前之地,又扭头看了看自家哥哥,她自幼性格温吞,对父亲与哥哥的话一向是言听计从、从不忤逆,但其实有一桩事,自她去岁偷偷进入潜入“埋香冢”时就无意间撞破了,她怕父亲知道,故而一直以来对谁都没有说。
她在犹豫如今是否要告诉哥哥。
谢寻微的沉默就与其他几位大不相同了。
她只是望着“埋香冢”三个字,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如今人身首异处、尸骨未寒,尚且还不能诸如此般安稳地躺在棺椁之内受人供奉呢。
何其可悲。
叶停舟犹豫再三,还是在“埋香冢”前止步了。所有人亦都随之止步,无论是否入内,这都是对逝者应有的尊重。
五个人面对着入口看了一阵,冢中有微微暖风吹来。
只有谢寻微颇为讶然,她出身皇室,见过无数陵寝,但诸如此般不设屏障,与寻常院落别无二异的陵墓她还是第一次见。
残阳如血,一半已经沉下西谷,一半冷冰冰的挂在山尖上,恰似一只对世间万事万物都漠不关心的眼睛。
余晖如金水,兜头而下,泻在青山上,流淌在溪谷山庄一亭一榭、一楼一阁的屋顶上,将天与地、兽与人,都染成橙红色。
多年以后,无论江陵府的人如何避而不谈,心底里都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更不会忘记那天的残阳如血。
而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谢寻微等人还在“埋香冢”前踟蹰,对将要发生的事浑然无知呢。
叶停舟深色凝重的看着手中出自自己之手的溪谷山庄地图,上面标注的地点已经被划了十余数个红叉,只剩下眼前这方“埋香冢”了。
他犹豫再三,方开口道:“此处乃是家父多年前为家母所建陵寝,家母喜静,还望诸位在此等候,此处我与舍妹同去即可。”
谢寻微和织云、疏月三人都点了点头。
只有叶秋棠神色紧张地唤了一声“哥哥”。
叶停舟见她支支吾吾、犹犹豫豫,只当是她不愿忤逆父亲的禁令,故不敢前。于是弯下身轻声安慰道:“阿棠不怕,事关重大,若我们此去能有所发现,说不定可以解山庄之危机,届时你就不用嫁去四海帮了。母亲在天有灵,若是知道定然不会怪罪于你的,至于父亲那儿,有哥哥顶着呢。”
“不是……”叶秋棠本就因前段日子婚约一事哭得双眼红肿,如今这一急,猫儿一般的眼睛便又闪烁起莹莹点点的泪光了,“哥哥,我不是……”
紧要关头她又欲言又止了。
叶停舟不解道:“什么?”
叶秋棠小心翼翼地看着叶停舟,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其他人,心觉此事不便言说,便拉着叶停舟的袖角往“埋香冢”的方向扯了扯,支支吾吾道:“哥哥……我、我们……还是先进去再说吧……”
谢寻微见其模样,心觉不对,但如何不知叶秋棠此话,言外之意就是有些事现在不便当着其他人的面说,故而她没有开口追问。
她探手折下一片柳叶,压在唇关吹了一声:“刻不容缓,叶公子同叶小姐快去快回,我等便在此把守,若有人来,以此叶哨为示。”
叶秋棠抿了抿嘴,口齿微颤,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恰在此时,几人忽感身侧劲风一动,树影婆娑。
电光火石间,叶停舟神色一变,顾不得拔剑相挡,只得化掌为拳,硬生生接下了对方的一击。
风止云息。
与此同时,“咔哒”一声脆响,叶停舟脸上的面具骤然裂成了两半,露出一张如同巍巍玉山般冷峻的脸。
柳叶纷飞,悠悠坠地。
失了面具的不怒自威,而来者脸不带笑,刻下看起来阴气沉沉。
--对方正是打过数次照面的溪谷山庄管家刘福。
他不动声色地将右掌拢回袖内,朝叶停舟揖上一礼,恭敬道:“原来是止公子,请恕老奴眼拙,方才失礼了。”
谢寻微这才注意,刘福身后还齐刷刷地站着两排身披甲胄、手执唐刀的士兵。
--她一眼便认出,那是领军卫才配有的。
而领卫军只听命于皇室,除了皇城和东宫,便只有各地藩王可以培养,但也根据其品阶,受制于规制。
谢寻微匿身在织云、疏月身后,心里默数了一遍,左右各八人,合计一十有六。
她愣了一瞬,脑中似乎有什么轰然炸开。
领军卫!藩王!
她先前怎么没想到,江陵正是自家七叔宁王谢承玄的封地。
她心中一喜,本欲揭下画皮,上前直截了当表明身份,却又转念一想。
不对。
若是并未改朝换代,她以太子嫡女寿阳郡主谢寻微的身份示人,定然是无妨,但眼下江山易主,她又岂知自家这位性情古怪的皇叔是敌是友。
乱世之中,人人都戴着面具而活,有的人戴上面具是为了隐藏自己,有的人带上面具却是为了成为自己。
从前她自诩颖悟,总以为能明白世间万事万物的道理,可十余日来她自省自责想了许多,才发觉自己从前所知所悟不过是管中窥豹,其实这世间许多事本身就没有道理,又何必强求一个道理。
尝过苦果后她才明白,还妄求什么旁的。原来她连最基本的求生之法都不明白。
--左不过“隐忍”二字而已。
思及于此,她决定暂且按兵不动,一切见机行事。
叶停舟也一眼认出这是朝廷的将士,他的眉向上挑了挑,眉下的眼却泛着砭骨的冰冷,“擅引外人入庄,可曾有父亲手令,刘管家好大的胆子!”
一声厉喝,在场之人引得在场之人一愣,刘福却在一愣之后拱手赔笑,淡淡道:“不知止公子回府,是老奴失职,这便禀报老爷。”
叶停舟脸色一变,显然是也没想到刘福会在此同他公然叫板,正待他再说些什么,刘福身后的将士却整齐划一地各自朝两侧退了两步。
“锵”的一声--
甲胄与刀戈摩擦,发出一声短而促的嗡鸣。
自两军之间走出一位年约五旬、身着月白儒衫,蓄着长髯的男子。
他宽衣大袖、袖飞如云,只是负着手走上前冷冷地扫视了一圈,除了谢寻微之外,其余四人都神色剧变,霎时便面泛青白,连呼吸似乎都滞了一滞。
疏月、织云慌忙矮下身问礼,谢寻微只得跟着矮下身,唤了一声“老爷”。
叶冲只轻“嗯”一声,目光最终落在了叶停舟以及瑟缩在叶停舟身侧的叶秋棠二人身上,他眼里一瞬间有惊有怒、有怜有爱,唯独没有喜。
叶冲分明半晌没出声,谢寻微却不知怎的,好似听到了他心底里的一声短叹。
“其余人都回去吧,刘福你也带人下去吧。”叶冲神色颇为疲倦地随意摆了摆手,未在留意旁的,只对叶家兄妹二人道:“停舟,阿棠,你们两个随我来。”
叶停舟一言不发,叶秋棠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吓得脸色煞白。
三人一前两后迈进“埋香冢”。
叶停舟从前只在不远处短暂地停留过几次,不算真正来过。
年深日久,叶夫人仙逝时他年纪尚幼,故此他对亡母残存的印象也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虚影。
可不知怎的。
他今日跟在叶冲的身后迈进这个并不存在的界限里时,记忆便如同潮水,卷着浪花,逐渐奔涌入他的脑海之中。
他想起来了。
只不过不是在江陵,而是在姑苏。
那是一段底色颇为明丽的记忆。
记忆里有桃花带雨,有闪着粼粼波光的秦淮河,秦淮河上有飘着五色绫罗的画舫,画舫穿过一洞洞惹了雨的石桥,石桥上身着雪白绸缎的女子撑着竹青的油纸伞,像话本子里走出的白素贞。
她小心地将他从腻滑的青苔上扶起,笑着对他说:“我们家阿止也喜欢看美人吗?当心些,别崴了脚、丢了魂。”
他牵住女子的手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掌心摊开,认真道:“阿娘,我没有看美人,是你的珠花掉了,我帮你捡起来。”
那粒珠花如今还藏在他房中枕下。
这么多年他一直不敢去姑苏,一直不敢去看雷峰塔,就好像记忆中这位被他唤作“阿娘”的女子当真就是那位水漫金山的白素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