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飞行的夜班航空总是很安静,偌大的客舱,小巧夜灯已经熄灭,邻座的老太太也已进入梦乡。
上杉有些睡不着,就拉开遮阳挡板,向窗外望去。天空早已从刚起飞时的粉色霞光转成了深邃辽阔的黑夜,零星的点点星子闪烁微光,一轮圆月寂静地悬挂着,飞机平稳地飞行着,偶而经过气流,小小的颠簸更像是坐船浮在海上。
这是她第二次搭上前往美国的飞机。上一次的心情,她已经不十分清楚了,只依稀记得除去独自出国的紧张,更多的是那混杂在浓重的思念里的惶恐与不安。
而这一次呢?
上杉轻手轻脚地打开随身的小包里,从隔层里摸出那把光亮的钥匙,配在钥匙圈上的花纹别致的小藻铃,因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惹得熟睡的老太太蹙起眉头。上杉又赶紧放回了包里,只隔着包袋柔软的衬布摩挲着钥匙的形状。
她不禁想起辞职时的情景。
“你要辞职?”相田弥生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了过来,在她的面上转了转。
“是的。”上杉浅浅地弯了弯腰。
注视着她良久,相田指指办公桌前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拆开辞职信,相田快速地扫了两眼,略过那些冠冕堂皇的辞藻,直击重点:辞职理由:私人原因。
她不置可否地把信纸折了回去,“上杉,我需要知道理由……我的意思是,真正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
相田弥生看着上杉那张因为她的问题,先怔楞了一下,继而陷入沉思的脸。
虽然她无法明确,驱使自己这么不依不饶地寻求答案的内心动力是来自于对杂志社的负责,还是那藏在心底隐约的期待,亦或者是两者都有。但她仍想要知道,那被写在辞职信上含糊不清的话掩盖了的,真实的原因。
上杉犹豫地微抿着唇。在中学时代她就因为仙道的关系而知道相田弥生,进了杂志社,又跟着她学习了两年。她是个公私分明的好上司。虽然要求严格,却从不会恶意压榨初级员工。可比之会大大咧咧地说一些俏皮话的松本,她始终都刻意地、安分地拘在领导与被领导、森严的上下级关系里,与她保持着距离。
现在,真的能把真实的原因告诉她吗?
斜拿在相田手上的辞职信一点一点地敲击着桌面,细微的哒哒声有节奏地响着。
上杉拉回了注意力,迎上了相田弥生那带着探究意味的视线,半晌后,粲然地露齿一笑,“我要去美国了,相田编辑。”
“我想走到他的身边去。”
没有言明,但是她们都清楚,这个他,指的是谁。
“美国……想清楚了?不会后悔吗?”没想到她会这么坦白,相田愣了愣,回过神后又问。
在这个讲究男女平等,女性独立的时代里,放弃掉眼前所拥有的一切,飞蛾扑火般奔向另外一个未知的世界,只为了陪伴在恋人的身边,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冒险。赌的是那一颗看不见也摸不着,甚至无法用任何一个现实的物体而捆绑住的真心。赢了,是花好月圆,输了,一切的过往亦将风流云散。
“不会呢。”上杉浅浅地笑着,摇了摇头。她明白相田弥生的意思。可他……是仙道彰啊!因为是他,所以她愿意去相信。从来都是他走过来牵起她的手,那么至少这一次,换她吧。
相田弥生望着那双清亮的眼眸,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与担忧,只有对未来幸福的憧憬,这憧憬如火焰般点亮着那张极美的脸,唇边的笑容仿如穿窗而过的阳光般的灿烂。
“……如果是《灌篮》要挖你的话,我可是不会放人哦。但是上杉的这个理由……我无从反对。”提起了笔,相田的嘴边扬起了漂亮的弧度,在辞职报告的一笔一画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波士顿机场
大雪纷飞的夜晚,连揽客的计程车都少了许多,偶有汽车经过,车轮碾过的痕迹不一会儿又被雪花覆盖。仙道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浅色的白雾也极快地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背靠背的比赛让人精疲力竭,此刻原本应该与队友一起在洛杉矶的酒店里休息的他,却因为那无法解释的心绪硬是赶了最后一班机回来。
等了接近二十分钟,终于等到了一辆计程车。把地址报给司机后,他假装没有看见司机透过后视镜的好奇目光,靠着后座望向窗外。
大朵大朵鹅绒似的雪花扑打着车窗,他忽然想起手机里上杉发来的讯息。
“今天,镰仓下雪了,是初雪哦。”配图里,皑皑大雪覆盖下的海岸线蜿蜒伸向远方,蔚蓝色大海波涛汹涌。一向活力四射的陵南体育馆在冬雪的映衬下,也多了几分静谧。
借助着发达的通讯科技,他们每天都会保持着联系,分享着生活的细碎点滴。
“比赛赢了。”配图的画面里是记分牌上定格的数字。
“今天又睡过头,差一点赶不上班车。”文字是这么写,可配上他笑得灿烂的表情,怎么都没看出他有一点的后怕。
“跟队友去一家杂志推荐的日料店,主厨的手艺完全不如鱼住队长。不知道能不能不买单直接走人呢?”扁着嘴的他看起来多了几分稚气的可爱。
而上杉的讯息也是这样的琐碎小事,唯有她很少会拍摄有自己模样的照片。
“今天准备要去湘北哦,帮陵南打探下最新的军情。”配图是在湘北的校门口前一只比着V手势的手。
“电车站前的小鸟今天换了新衣服了哦,是深蓝色的外套镶着黄色的滚边,也许,可以称之为是陵南色吗?” 那几只肥嘟嘟圆滚滚的小鸟,占据了画面里所有的位置。
“上班的时候买了咖啡,可是忘记多加一颗奶球,好苦!”握着咖啡杯的手挡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隐约看见她皱起的眉间。
也曾在视频通话中问过,她笑嘻嘻地撒着娇说,呐,我不是在阿彰的心里吗?那么,只要你一闭上眼,不就可以看见我了吗?
雪仍然下着,路灯的昏黄光线时隐时现,的士司机打开了收音机,旋转着按钮在几个频道中选择,不经意间跳到了一个音乐频道。
“To tell you what's wrong
How the times have changed
……
Waited for the time
Let me know the way
So I can tell you to stay
……”
略带沙哑的英文女声随着舒缓曼妙的音乐旋转着进入他心中柔软的情感腹地。
想念,变得格外汹涌,强烈到他还未意识到的时候,手已经自动自发地取出手机,按下冰冷的键盘。
Mayday的音乐等候声响了好久,才听到上杉的声音。
“……阿彰?”
“在干嘛?”他知道电话那头看不见,在她声音传来的瞬间,还是扬起笑容。
“……唔……有点事……”上杉的声音断断续续,还有些心不在焉。
“在外面?做采访?”他瞥了眼腕表,扣掉十三个小时的时差,日本现在的确是上午的工作时间。
“……唔,不是……怎么突然打来了?”听筒那头转了话题。
“……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嗯。”她甜甜地应了一声。
“那么你呢?”他追问。
还未等到她的回答,忽然,一阵清脆的破碎声从那头传来,伴随着她的惊呼。
“……阿彰,我打碎东西了,等下再给你回过去哦。”
“喂……”他都还没回答呢!盯着暗掉的手机屏幕,仙道无奈地叹了口气。
计程车在路口停下,仙道背起硕大的背囊往家走去。
平稳的脚步在距离家门百米远的地方慢了下来,他疑惑地皱了皱眉,看着前方亮着灯光的屋子。
他的父母远在华盛顿,家务助理按照约定也会在下午前离开,按理说,屋子里不该有亮光。
难道是有贼闯入?不对,这里是高级住宅,安保工作向来缜密严谨,普通小贼是不能随意进入的。
难道是……
推开沉重的木门,洁白的雪覆盖了庭院里修剪得宜的植株,匆匆的脚步顺着甬道踏上台阶后停了下来。仙道侧身向窗户张望,窗帘被同色的系带固定在一侧,暖橘色的灯光透过窗纱的镂空部分漏了出来,在雪地上绘出典雅的图案。
将钥匙插入了匙孔,转动了两圈,锁开了,推门而入的那一刻,他屏住了呼吸。
屋里的暖气寻到了一个缝隙,争先恐后地涌了过来,混杂着淡淡的植物香气。似有若无的甜是属于东方的含蓄,与西式惯用的奶油甜香截然相反。玄关里,一大一小的行李箱靠墙摆着,原木置物格上放着一个净白瓷盘,他习惯于把钥匙放在这里。而现在另一把钥匙已经抢先一步放在了里面。他伸手拿起钥匙,晃了晃栓在上面的小藻铃。
循着香味,他走进了厨房,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正在燃着炉火的灶台前忙碌着。她半弯着腰,一手按着垂落的长发,一手执着长柄的汤匙在砂锅里缓慢地搅动着。腾起的白色烟雾模糊了那柔美的侧脸弧度。
似感觉到他的目光,她回过头来,黑亮的眼睛落在他面上的一刻亮了起来,“阿彰,你回来啦!”
“啊,是啊。”仙道慢吞吞地应了一句,靠着门框的身形未动,目光却追随着她的脚步移动着。
上杉一边从锅里舀出热汤,一边用轻快的嗓音解释着,“我煮了红豆年糕汤哦。在我们家,每年初雪的时候,妈妈都会做这个汤。爸爸还会特别要求,要把年糕烤的焦一些。”
在厨房中央的岛台上摆好两碗甜汤,上杉走过来牵着仙道的手往里走,“你手好凉啊!外面的雪还是很大吗?跟这边比,镰仓的雪根本就不算什么嘛。”
“不过,我用不惯你家的厨房,所以,刚摔了一个盘子,对不起哦。”上杉指着水槽里白色的碎瓷盘抱歉地说着,又依着仙道的手眨了眨眼睛,“阿彰不会生气吧?”
原来刚刚那个声音就是盘子碎了啊。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轻笑了下,视线又转回到面前这张笑盈盈的脸上。
“阿彰,怎么了?笑什么……”
回答她的是密实的拥抱,紧到她有些喘不过气。他炭灰色的羽绒服上还残留着风雪的凛冽,贴在脸颊上是丝丝的凉。很快的,那份独属于他的温暖便传了过来,上杉放松了手脚,懒懒地靠在他的怀里,倾听着那一声声熟悉的心跳。
“为什么会来?”淡然平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因为……想给你煮红豆年糕汤喝啊。”她抿了抿嘴角,轻轻地说。
“为什么会来?”他轻皱了下眉,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
“因为……有抢到了特价机票呀。”她继续顾左右而言他。
“为什么会来?”他放松了手臂,抵着她的额头,带着笑意的疏朗眉目间,有闪闪的亮光。
“因为,我想你了……我想念阿彰。”她垂下眼睑,又抬起眼,绯红的脸颊上梨涡浅浅。
从把钥匙交给她的那一天起,他就满怀着期待,也会在脑海中想象,未来的某一天她来到身边的样子。这样的想象是甜美里夹杂着一丝痛苦的。但依然不愿意勉强她半分,于是把那些澎湃汹涌在胸口的情感,那些绵长悠远的思念,埋藏在安静无声的等待下。
而此刻,她真切地站在了他的面前,诉说着她的思念,那因他而起的笑容啊,是从未见过的动人。
有万千的喜悦自心底缓慢滋生,又从他的眼角眉梢,身躯四肢里流淌了出来。圈着她的手臂更加用力,把那个小小的人完整地拥在了胸怀间。